第二天一清早便有人来拉毓秀的行李了。 昨天,她和张妈收拾了一个晚上,刚刚理出个大概,被廖宏恺又全盘推翻:“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上海有钱的太太?” 因此,第二天毓秀的行李很是精简了一番,不过就这样也有七八个箱子。 廖宏恺无奈扶额,想要说些什么,但面对毓秀的盈盈目光,他只好忍耐下来,勉强同意。 廖宏恺也准备走了,他拎着箱子走到门口,将两个厚厚的信封分别交给毓秀与张妈。 “毓秀,我到那边会定时给你寄钱的。不过,倒是不比往日,你还是要节省些花。”说完,他借着拥抱毓秀的机会,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里边有张纸,写着人名和联系方式,记住不到情况十万火急时,不要联系。” 毓秀轻嗯一声,鼻子有些酸,到此刻为止,她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廖宏恺确实要走了,她将独自一人走进狂风暴雨之中,哪怕多么眷恋身后的一切,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向前推搡着她,她片刻不能停留。 正在毓秀暗自伤神之际,张妈将手里的信封递回廖宏恺:“先生已经给过我了,我怎好再要呢!” “张妈,这几天照顾我们辛苦了,这钱你理所应当拿着。”廖宏恺又将信封塞回张妈手里:“以后回家享清福,手里边拿着钱也好使唤人。” “先生,真不知怎么感激你。等香港那边的生意稳定下来,要将太太尽快接去,夫妻二人分隔两地,这不成个样子呀。”张妈鼻头红红,说的话又唤起了毓秀的眼泪,她背过身去,用鹅黄色的真丝手帕拭泪。 女人在分别之时格外拖拉,廖宏恺此刻终于明白,古往今来、无论中外的小说中,为何男子一般都要避开与女人分别的场景。幸亏今天的时间还很富余,廖宏恺心中的伤感被这种想法冲淡许多。 他终于等得不耐烦,用手敲敲腕表上蓝宝石磨成的表镜,道:“该出发了,闲言少叙。” 毓秀擦掉脸上的泪水,又拿出粉饼,对着珐琅小圆镜补妆。女人就是收放自如的水龙头,毓秀除了眼圈微红,丝毫看不出曾经痛哭的痕迹。 廖宏恺提着箱子走在最前,毓秀紧跟其后,身后跟着四五个拿箱子的人,这是搬运毓秀的行李。张妈挎着包袱,快步走到廖宏恺身边,嘱咐道:“以后我不在,一定要给太太找个老实稳妥的伺候,她现在可受不了怠慢。” 廖宏恺侧头听着,说:“一定一定,这些我都想到了,没想到还要张妈费心。” 张妈笑笑:“是我管得太多了。” “哪里管的太多,张妈是为我们操心。” 张妈不再说话,只把脚步放慢,跟到队伍最后。 廖宏恺一行人刚出大门,便有一个带着圆帽,鼻梁架圆墨镜的精瘦男子迎过来。低头哈腰道:“廖先生,车都准备好了。” 只见廖宏恺点点头,揽过瘦男人的肩走到一旁,悄声说话。 毓秀立在原地,扭头去看身后的洋房花园,尖尖的屋顶刺入昏暗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走吧。”廖宏恺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毓秀头顶上想起,毓秀吓了一跳,头发丝有些发麻。她边按头顶,边应了一声。 等上了车,毓秀才想起张妈似乎不见了。她便问:“张妈呢?” “我找了个人送张妈回家。” “哎,我还说让张妈帮忙收拾收拾新家里的东西呢。她总能把各处收拾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 “早就给你找了丫头,估计现在已经在步高里了。这次找的丫鬟是外省人,性格老实忠厚,你以后可不能再耍小性子了。还有,以后出门当心些。” “知道知道,我肯定会照顾好咱们的孩子的,说不定过上三五个月,你就回来了。还能看见孩子出生呢。”毓秀趴在廖宏恺的肩膀,有一搭无一搭地蹭着廖宏恺的肩膀。 廖宏恺叹口气,拍拍毓秀的手背,象征性地安抚一下。 码头离廖宅不过15分钟的车程,等廖宏恺与毓秀两人到码头时,距离开船还有半个小时。廖宏恺不着急上船,他先让随从带着行李箱上船,自己拎着小箱子在船下陪毓秀。 天空阴沉发乌,趁得江水灰突突的,好像全上海的煤都倾倒在江水里。偶尔一只海鸥飞过天空,形单影只地向海平面飞去。 他们也是被伴侣舍弃了吗毓秀双手搂肩,海面凭空吹来一丝凉意。 廖盈与李飞白两人终于在离开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出现在码头。两人各坐一辆黄包车,车前各放两个鼓囊囊的手提箱。 “快上去放行李吧,马上来不及了。”廖宏恺看了眼表道。 廖盈眯起一双笑眼,连连告罪,扯着李飞白就要上船。李飞白略微一犹豫,见廖宏恺似乎要与毓秀说些什么,便只好随着廖盈一起上了船。 “以后要小心谨慎些。”廖宏恺搂过毓秀,蜻蜓点水般拥抱。 毓秀点头,眼神一路跟随廖宏恺的身影走过石灰地、走上登船梯,直到慢慢被巨大的船只吞噬,彻底融入阴影阴影里。 随着廖宏恺身影的消失,毓秀的灵魂飘荡出身体,在恍恍惚惚,摇摇晃晃的云际里漂浮不定,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片云,即将飘散成水汽,一切都仿佛是梦中虚假的映射。 本来吗,婚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我爱你,但我更爱自己。就连毓秀自己执着于留下来,是因为真正舍不得孩子,还是怕在缺医少药的大海中死亡。即使将来上海沦陷,也不一定会对自己有任何妨碍,相比看得见的死亡,她情愿寄希望与街头巷尾那些整装待发的军队。 总而言之,趋利避害无可指摘。 只是,意难平而已。 唉,毓秀叹口气,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她深吸一口气,古龙水的味道只留余韵,眼睛里的泪珠悬停于睫。 模模糊糊中,海上的庞然大物发出嘶哑的低鸣,重重打在她的耳侧。她睁开迷茫的双眼,以祈求的目光与船甲板对视,似乎在期冀什么。 但船依旧不理岸上人的愿望,强硬地推开码头,码头身披斑斑锈迹,自惭形秽,低伏着倒退,倒退,退到阴影里,退到沉默的黑暗中。 等船彻底离开码头,驶向那广阔无垠的天际,她终于望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没有看她,或许看见了又极快略过去,总之,毓秀的殷切得不到一个眼神的回应,就像是一台没有观众的独角戏,娱乐的、感动的只有自己。 廖宏恺伴在廖盈身侧,脸色阴沉,目光在码头逡巡,像是在找寻什么人,身旁的廖盈惊恐万分,似乎天要塌下来。 这是怎么了?毓秀的全身心都用在哀悼自己失去了依靠,出于社会的道德感,漠然地在心头挂个问号。 原因很简单,三秒之后,一个身影站在面前,一切昭然若揭。 李飞白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配合,这个家庭中的刺头,不理会家长的一片苦心、不理会生命的可贵,带着一脑子的肾上腺素,自持“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大无畏精神,在开船的最后一刻,跳下了船。 戅蠹!毓秀仰头看李飞白晶亮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笑了。 “舅母,收留我一阵吧。等找好住处,我就搬走!”李飞白回望母亲所在的那条船,等船彻底消失在人类的极限视力里,才道。 毓秀心中的悲凉冲散不少,甚至可以算得上神清气爽了,仿佛赢得了一场畸形的胜利。但还要端着长辈的架子,道:“你看你这个样子,让大姐多担心,果然还是个孩子!”毓秀摇头叹气,装出一脸苦相,嘴角却向上飞着,“唉,你先在我那住着,看之后有没有机会把你送到香港去。” 李飞白眼中带着满满的调侃,道:“还得叨扰舅母了。” “都是自家人,见什么外啊。走,我带你认认门,不过不要介意家里乱啊。”毓秀扫一眼,见李飞白两手空空,便继续道:“东西也不齐备,还需要花时间置办些。” “这又是舅母对我见外了。我的行李都在船上,恐怕要随着母亲漂泊到香港了,自然需要重新置办,与舅母哪有什么干系?只是我在料理生活上确实没什么天赋,只能拜托舅母帮着置办了,金钱一事倒不用担忧,我这里还有些积蓄,尚能维持一段时日。”李飞白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既然我是长辈,这钱怎好意思让你来出?”毓秀说完这话,便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不如先回家吧。” 李飞白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