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日光温煦,从葡萄架子的这一头撒到那一头,不冷不热的秋风微微拂过帘栊,邢朱继续她的试药大业。 怀安面不改色地喝下瓷碗中的不明液体。药罐子里的汁液升腾出苦涩的味道,小瓷碗空空摆在手边,邢朱满怀期待地问怀安:“有没有觉得燥热难当?” “没有。” “有没有呼吸加速?” “没有。” “没道理啊,已经喝下去小半个时辰了。”邢朱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一点,认真切脉,仔细观察怀安的脸色:“有没有觉得脸颊发烫?” 怀安低头将眼神落在搭在他手上的纤纤皓腕和皓白指尖:“有,有一点吧。” 邢朱眉头微蹙:“不对啊,究竟是为什么呢?周总管交待过王爷过几天就要回府……” 怀安抬眼瞧她,虽然是为了试药,试的还是情药,这样把脉的动作几乎可以算作肌肤相亲,换做是任何一个夏国女子,以后定是要嫁给他的,夏国人从七八岁开始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吕国的风俗跟夏国完全不一样吧。 秋云在碧澄澄的天空上缠绵游荡,怀安掺杂着一些窘迫,还有一些欢喜,看她发愁也觉得有趣,他早就发现她的秘密,她似乎无法分辨药草,但是他不会捅破的,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怎能把她置于危险之中,怀安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地动作只在心里默念殿下呀,你是不是买到假药了。 邢朱并没有发愁许久,她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云纹银盒递给怀安:“春大人说这药膏是宫里娘娘们去除疤痕用的。”她指指自己额间:“怀安试试吧。” 她几乎是强塞进怀安手中,塞完转身就走。 怀安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目光里一派柔和。春大人是太医院使,哪能轻易给他这样的人看诊又送药,必是她从中小心周旋。 风吹得纸窗沙沙作响,怀安低头把玩手中的药盒,怎么办他好像已经快要忘记仇恨了,他竟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 天刚蒙蒙亮,与邢朱暂居的小院一墙之隔的朱雀大街上吵吵嚷嚷,让人不得好眠。等邢朱洗漱停当抬眼往墙头一瞧,发现她的徒儿赵淳穿着一身碧彩闪烁的褂子垂手站在院墙外头一架高梯上,也不知等了她多久。 赵淳的相貌随了他的母亲,五官小巧秀丽,只不过他的容貌平日里全被恶形恶状遮盖住,收拾一下倒还人模人样的。 赵淳堆起满脸笑意同邢朱打招呼:“师傅快些罢!” “还未到约定的时辰,你来这么早作甚?”邢朱莫名。 “今日外头唱庙会,您一定喜欢!” 邢朱提气轻轻跃起,一眨眼的工夫翻出院墙。随后,她终于知道扰她清梦的噪音是怎么回事:只见一顶金碧辉煌的四乘大轿早已预备在外面,除了福禄寿喜之外,轿夫、小厮加在一起足有三十来人,见了她全都齐齐行礼。 邢朱讶道:“走两步能到的地方,逛庙会需要摆这么大排场么?” 添福为了让这位姑奶奶知道他们家公子的一片苦心恭敬回道:“少爷思虑周全,抬轿的、撑伞的、捧吃食的都在这里了,从前少爷对这些事情可从不过问的!” “正可代表徒儿的一片孝心!”赵淳咧开嘴笑道。 邢朱可不想出个门后面跟一长串子人:“唔……徒儿真有孝心就打发他们回去吧,你亲自侍奉就行!” 赵淳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他忙前忙后的师傅不领情,只好摸摸鼻子叹口气把人全遣开。师傅的喜好果真特别,他原来屋子里的那些通房,哪个不是爱面子爱排场使劲糟践他的钱,没想到师傅还挺持家的,遂又打起十二分精神陪逛庙会。 秋季庙会是云楼城民间的一大盛事,各大班子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沿着既定的路线一路走一路演。沿途若有富户讲究排场,又正好喜爱这一出,就让仆从拿着名帖递给班子管事,便可截一截会,截会的时候,戏照演不误,整个队伍停下来,接到名帖的班子铆出浑身的劲给递名帖的人再演一遍,演完照例富户是要拿真金白银出来打赏的。 邢朱爱热闹,舞狮、宝鼎、黄绳……哪一出都能看上好半天,赵淳就跟在她后面频频打赏,活脱脱一个散财童子。 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头,街上的女子明显比平时多,平民女子大都遮着面纱,讲究些人家的女子就坐在小轿中,用一顶青帐子隔着,既不遮挡视线,又能避嫌。 邢朱玩了大半日,渐渐跟着人群涌入一间香火繁盛的庙宇,庙中参拜的多是些年轻女子,邢朱不解,赵淳同她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向月神娘娘求姻缘的!” “师傅是楚国人,有所不知,我们夏国这边女子轻易是不能出门的,一生姻缘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数情况下,女子直到新婚之夜才能见到夫君第一面,所以向月神娘娘求一个如意郎君也是人之常情。”他斜着眼小心观察师傅的神色,红着脸斟酌地问道:“不知……不知师傅喜爱什么的样的男子呢?” 邢朱却被大殿那一头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根本没听到他后面这句话。一群健仆驱赶参拜的女子,不一会儿两乘翠幔小轿被缓缓抬进来,侍女从轿中搀出一位夫人打扮的女子和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子,缓缓走向正殿台阶。照常理来说寺庙是敬顺仰止之地,庙门离正殿不过一箭之路,还要坐轿,这可是大不敬,女子们纷纷侧目。 “她求了姻缘也没有用,何必多此一举!”赵淳嗤道。 “你认识她呀?” 赵淳立刻闭口不言,打死他也不会说他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到月神娘娘庙来观览一番大姑娘小媳妇,见师父一脸疑问地望着他他立刻扯开话题:“那位姑娘一生的幸福全系在师傅的手中。” “可我并不认识她呀!” “年轻那个是俞太师的女儿俞静茹,太后娘娘属意她嫁给摄政王冲喜。目前懿旨还未降下来,我爹从太后娘娘的口气中推测出来的。” 邢朱大吃一惊,看来要抓紧时间才行,不然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她苦着脸问赵淳:“你们夏国人在婚事上想要违抗父母之命该怎么办呢?” 赵淳不知师父因何缘故有此一问,只道她在楚国有什么不可推脱的婚约,不然也不会孤身来到此地,赵淳的脑袋转得飞快:“私定终身即可,找间声誉好的冰人馆,以其为中介,立下婚书,皇上老子来了也得认账!” 他想了想凑到邢朱耳朵根子旁小声说:“当然生米做成熟饭也可以……” 邢朱瞪他一眼径直朝外走去。 “师父等等我呀!” ………… 城东聚贤楼对面的金玉缘。 张宝琴上下打量眼前的姑娘,她从没见过姑娘家为自己婚事造访冰人馆的:“婚姻之事自然是先看门第,讲究门当户对,不知姑娘家中是......” “我不是本地人,父母亲眷皆远在家乡,在此地并无根基。”邢朱如实相告。 张媒婆笑道:“不是老太婆托大,我们金玉缘是城中最大的冰人馆,在夏国经营已逾百年,做成的婚事不知凡几,不是本地人也无碍,我保过的媒中,就算成亲前远隔异地最后也能琴瑟和鸣的。” “女子当有三从之义,德容女工,不知姑娘精通哪几样呢?” 邢朱有些尴尬,声音小了少许:“不瞒大婶我......我一样也不会。” 张媒婆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可真少见呢。” 张宝琴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对,纳色,然后仔细打量眼前这姑娘,本朝女子均以瘦为美,行如弱柳扶风,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这姑娘显然不似此类,她身量适中,脸微有些少女的圆润,星眸皓齿,顾盼生姿,嫩黄的衫子更衬得肤如凝脂,虽然长相普通,皮肤身段都是拔尖的,张媒婆继续努力:“那么,姑娘可肯做偏房妾室?” “这个……就算我肯,我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的。”邢朱托腮思索,要是跟别人共侍一夫爹娘大概要把那人给大卸八块吧。 张媒婆的脸上立刻皱得跟包子褶似的:“姑娘一无家世,又不通妇德,且不肯做小,这媒可不好做啊,至于媒金......” 邢朱想了想,掏出几张银票,双手放在桌上,笑眯眯道:“媒金倒不成问题,还请大婶开价。”张媒婆抬眼瞧了下银票,眉毛抖了抖,盘算着今日福星高照,金玉缘可接了桩大生意,她抑住喜色,继续问:“姑娘对夫婿有何要求呢?” “我并非要强占住那位公子一生一世不可,至于名份亦不强求,我自小向往两心相悦的男女之情,但望夫婿与我相处的时日一心一意对我,相应的我也会一心一意对待他,如果他喜爱我,我自然愿意,如果夫婿不再喜爱我,停妻另娶便是,没有名份更应不会耽误他以后的姻缘。” “这位姑娘,你的想法未免太惊世骇俗,听你此番形容,莫非是想找一段露水姻缘?” 邢朱沉吟片刻:“唔,如要打比方也可这样说吧。” 张媒婆耷下眉头,那就是最没品的野鸳鸯喽,啧啧啧,简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竟然张口就要找露水姻缘,我是媒人不是鸨母啊,接下这种事情只会辱没了御赐的这块金玉良缘的牌匾,张宝琴捏紧袖口敛容推辞道:“我们金玉缘是做正经生意的,恕老婆子无能接不了这桩生意,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