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司狱吴勇走到一间单独的牢房前,独自打量了里面这个人一会儿。 头发衣衫皆蓬乱,蜷缩在照不进光的一角,整个人看着更显阴恻。身上倒没有明显伤痕,底下人的手法越加干净利索了,他如是想着,感到很满意。套在这人身上的锁,长度足有八尺以上,看起来根本无法挣脱,钥匙也牢牢在自己腰上挂着。 吴勇转过身,从昏暗的,一眼望去看不到出口的通道里,一步一步走出去。 苏颜和燕秋薇并辔而行,往她所住的客舍而去。一白一黑两匹马欢快撒蹄,马上人缄默不语。 在客舍门口,两人下马,燕秋薇道,多谢你送我。 她牵住缰绳,摸了摸自己的白马,又问,那就是你喜欢的女子? 我已告诉你,我,蜀葵和重绛,是知己好友。 苏颜别过头,答道。 远处巷陌,酒旗斜举夕阳,他眯起眼望了一会儿,再度缓缓开口。 你却未告诉我,你和萧佩在翻查百花津案。周缨之死,是不是另有隐情,你认识萧佩,怕也是在他任巍山县尉之前。 燕秋薇定睛看了他很久,叹息道,我不说,你不是也猜到了? 他笑笑,道,我想请你共饮一杯。你我不妨坦诚些,该说的,都痛快说了。 重绛坐在妆台前,摆弄着那幅袖箭,她拨开机括,只听啪一声清脆响声,若箭筒里有箭,立时便射中敌人,果然是一件防身利器。 他为何送自己这个,范果已被抓住,他送她这个,还叮嘱她不要乱跑要随身携带它,是他觉得自己还有危险。重绛想到他对王家人的防备,以及不肯让马车送她到王宅门口,只停在隔一条街的地方。还有今天苏颜在清江酒楼前对她说,范果潜入王家能准确无误地挟持你,恐非偶然。 百花津案究竟是什么情形,与王家莫非有联系?他离京前调阅此案案卷,再潜在甘州三个月,应该就是为查此案。 对了,王真那日说,“姑父经手的案卷,没有万件也有千件。”那么,其中有没有这百花津案。 重绛唤来择朱,交给她一封信,命她去苏家找一找苏颜,择朱应声,没走出几步又被唤回,重绛补充道,若是苏颜苏郎君不在,就转送给他兄长。 渡口拥千艘,轻帆泛叠浪。 日暮时分,澄河之上一艘大船远远驶来,有人站在船舷眺望。 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看上去像个文士,然而面有风霜,带着走南闯北的沧桑之色。 船舱里出来一名仆役打扮的青年,将一个包袱递向男子,中年男子忙接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道:“敢问恩公名讳,此番相救大恩,来日某必定相报。” 青年含笑答道:“阁下客气,主人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图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助人的本心?这些钱物,乃主人相赠,前方即是百花津,阁下可由此搭船回甘州。主人他连日来身体不适,恕不远送了,就此别过,望阁下保重。” 中年男子再三道谢,青年看着他登岸远去,回到船舱中复命,“主人,他已经走了。”见主人不语,青年又道:“既是故人,为何不告诉他?……” 舱中人沉郁声音响起,“故人有缘,自会再见。” 待到了岸上,他想着今日先找客舍投宿,再赶紧写封信送去甘州,怪他落水被救起后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前几日方才能起身,这位神秘恩公,不愿吐露身份,他也只说自己意外落水。是以杳无音信许久,不知女儿得知他不见踪影,现下有多焦急。还有那推他落水之人,到底为何要害他……可惜那只白鹘不在…… 百花津附近,刚好有家客舍,还算洁净。博士是个絮絮叨叨的少年,见他来了,哈腰迎上来,忙前忙后帮他安顿下来,他在船上日久,也有些寂寞,便顺口与他闲谈几句,打听近期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小博士一拍脑袋,给他讲了近日京城在搜捕凉州客舍命案凶嫌,今天早间,京城中传出消息,那人似乎已经抓到了。他持杯的手一抖,酒水洒了出来。 雍国东部,有国名汤谷,与雍隔海相望。汤谷国盛行阴阳道,他曾在京中偶然见过一位东渡而来的阴阳道士,交谈时道士告诉他,黄昏,乃是逢魔时刻。 昼夜交替之时,妖魔出没之刻。确有几分道理,在今日,也是他举棋不定的时刻。 那个关在笼子里的妖怪怎样,不是他首要关心的,他怕的是自己的心魔——犹豫,从而失去决断良机。 太阳完全落下后,他闭门不出,自己动手占了一卦,方下定决心。 他已经后悔四年前没干脆杀了他们,更恨那个虽不会供出他,但下手不够干净利落的人。 收拾了这个大麻烦,那些小麻烦也会消失。花好月圆,富贵无边,从此唾手可得。 乙夜钟鼓声过后,月落星河,满城静谧。有人灯下展信,秀眉深锁,有人思虑不绝,辗转反侧,也有身着夜行衣的无声鬼魅,躲过巡夜兵士,潜入京城大理寺狱。 他不去看寻常囚室,直奔单独牢监,黑暗里他似猫儿一样敏捷迅忽,行动自如。倒数第二个牢房中,他发现了此行的目标。 隔着栅栏,那人亦看见了他,不意外,不惊慌,不呼喊,甚至翘了翘嘴角。 他掷出一物,发足便奔,头也不回地就要通过这长长的通道离开。 火光亮起,他眼前一花,身后的牢房竟有锁匙哗啦一响,他悚然心惊回头望去,原来牢中除了那人,居然还藏了个中年汉子,这汉子打开牢门,将他方才所掷之物拿在手里,“这般份量,毒死几头牛也够了。” 通道尽头,正站着一个绿袍青年,橘色火光映在他面庞,未增分毫暖意,反倒愈显森冷之气,夜行衣心道不妙,拔腿之间就被一物缠住颈项,瞬间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那打开牢门的汉子——司狱吴勇来到青年身后,“萧司直,是毒针,某拿去给姜游检验。”青年点头,他身后余下几人一拥而上,擒住夜行衣,揭下其蒙面纱。 是那天姜游去王家接他回官舍时,那个应门通报的老仆。 牢房内,传出一阵轻笑,“他疑心病太重,可怜我这般守口如瓶。” 青年冷冷道:“你不说,难道不是因为你有把柄在他手中?他要除掉你,是因为这把柄和你,他都不需要了。” 说罢,他带人走出,一切恢复寂静。 苏铤家院内,灯火未熄。房里间或传来几声轻咳。 蒲棠从婢女手中接过汤药,放于榻边小几上,再将苏铤扶起来,要给他喂药。 苏铤摆手,“不过有些累,歇歇就好了,何必饮这等苦药。” 蒲棠佯怒道:“你可听话些,勿让夫人我忧心了。” 他低哑地笑了笑,伸手端过药碗一仰脖,碗一搁攥住她的手,“陪夫君就这么坐坐,可好。” 靠在蒲棠肩侧,他神态慵懒,脑中清醒无比。傍晚时,蓝家婢女来找苏颜未果,临了塞给自己一封信,他看了,觉得蓝端之女尚不算笨,不枉他借弟弟之口提点她一遭,在书房里,他独自站了片刻,拈笔挥毫,将她想知道的,默写出来差人去送给了她。 他又另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去了大理寺。 他喃喃,“阿棠,我这样做,对不对?” 蒲棠的柔荑按在他额角,替他慢慢揉捏着,“我也不知,既然做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不知她看见这信,会想起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