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颜是在春草如茵的时节入宫的,然吉时将到时,已经情暖了好长时间的天竟飘起了小雪。 春雪。 陆重夕品服大妆,站在王府门口等待皇宫的迎亲队。 洛文珺在女儿答应回宫后,便派了玉墨前来照顾,玉墨见重夕下了雪也不避避,赶紧上前为她打伞。 “舒颜都准备好了么?”陆重夕问道。 玉墨观察重夕的神情:“娘娘已经妆成,公主何不自己进屋里看看她?” 陆重夕笑了笑:“如今她是我庶母,见了叫一句娘娘,总觉得有些生分,就不进去了。” 她看了眼和以往并没什么不同的王府,皇宫迎亲队伍尚未来,门口除了忙进忙出的仆人外便没什么人了,甚至因着下雪,还略显冷清。 而另一头的谢府却是熙熙攘攘,人声乐声不断。往来的显贵名流脸上洋溢着真诚得看不出破绽的笑容,说着喜气洋洋的恭贺语,欢乐之声直达靖章王府。 谢舒颜坚持要在谢家外出嫁,然办喜事的地方,却还是谢家。皇帝赐宴,百官来贺,谢青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接受祝福,他已经嫁了五位女儿,只有这一次,觉得脸都笑僵了。 爱妾被关在屋中,拿掉了一切可能让她自杀之物,小女儿如今应已经妆成,新嫁娘,该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之一吧,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和她亲生母亲,却不能在旁边亲眼见证。 他一直算是个好脾气又没什么野心的男人,自小没了父亲,大小事都要参考母亲和宫里妹妹的意见,后来妻子去世,又得了贤内助穆夫人,婆媳关系也尚算好,有儿有女,只想过自己的安分日子。可谁知世事无常,转眼儿子生死不明,小女儿被迫嫁给爱人的父亲,心爱的女人又差点被母亲要了性命,而自己,竟站在这里,笑吟吟应对各方来宾。 说人生如戏,自己这戏子,却是真不知道演得够不够格。 因着入宫后是妾,谢舒颜不能着正红色婚服,只能着绯红色,然谢柔云对这个侄女极为关照,备下的衣料之精美,首饰之奢华,只怕当年以正妻身份嫁给陆文湛的孝和皇后见了,也要瞠目结舌。 天光透过窗户照入房内,经过一早上的忙碌,妆成的谢柔云终于可以安静地在屋里独自待一会儿。 她起身稍稍活动了下手脚,衣饰太贵重,压得人很不舒服,在屋内踱了几步,便在梳妆镜前坐下,再细细检查一番。 她甚少化这样浓艳的妆,对着镜子一笑,那真是眉若初月,目引横波,嫣然如朝花,不见半分不郁之色,是新娘子该有的娇美之态。 这样的自己入了宫,说是艳绝群芳,该是没问题吧。 隐隐地,已经听到了乐声,虽不清晰,却也能判断出那排场的盛大。她想当年四姐出嫁,嫁的是秘书少监的儿子。虽是官宦子弟,但他父亲为官清廉,并无多少余财,婚礼规模远不及前面三个姐姐。四姐出嫁前还拉着自己哭了一场,道是出嫁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谁不想有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自己好歹是谢家之女,虽为庶出,如此寒酸,着实心寒。 后来四姐夫科举夺魁,仕途上一路高升,风光无限,待四姐也极好,可四姐有时候回娘家,还是会为当年那场寒酸的婚礼耿耿于怀。 而如今自己出嫁,该是谢家所有女儿中婚礼最风光无限的一位了吧,即便是大姐和当年的谢柔云也不能比肩。 可应该,也没有人会羡慕吧。 “娘娘。”陆昭衍站在门外,并不进入,谢舒颜只见得一个高挑的身影映在门上,挺拔的背,紧致的腰,“皇宫的迎亲队快到了。” “我知道了。”谢柔云答道。 陆昭衍只是点点头,便离开了。 谢舒颜坐回去,将红盖头盖上,垂下眼睛,便只见到玉白双手上精致的精金红宝石护甲有奢华的光在隐隐流动。映得自己双目都如同染了层血。 鼓乐声越发近了,她深呼吸几口,将欲夺眶而出的泪生生忍了回去。 房门被推开,有婆子进来,口中说着道喜的话,边说边将谢柔云搀着走了出来。 迎接新娘的轿子是停在府外的,从出房门到进入花轿这段路,则由靖章王陆昭衍负责引领。 几日前他还是自己所爱之人的兄长,如今却戏剧般地成了庶母庶子的关系,更可笑的是,门口处自己的重夕姐姐,也将在今日成为自己的庶。,曾经一口一个亲热得不得了的舒颜妹妹,如今要成为另一个谢娘娘了。 雪子还在下,还比之前更大了些,风也凛冽了起来,全然不复几日前的暖融。 陆昭衍不用下人,亲自为谢舒颜打伞,引着她往王府大门走去。 后面一丈外,仆从们捧着一应物件低头缓步跟随。 “你看,这样的日子,竟下起了雪。”谢舒颜对陆昭衍轻声道。 陆昭衍道:“白雪,只是来妆点春色罢了。”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假惺惺的话。”谢舒颜叹了口气,“我往后的日子,怕就是风雪交加了。” 陆昭衍心中不忍:“你何苦如此。” 谢舒颜眼前绯红一片,只能低头看自己的绣花鞋一步一步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前行,上面缀着的明珠莹莹生辉,竟像是一滴滴落下的泪,“我是没了指望,却还有一口气在。” 陆昭衍眉峰微微皱起:“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做想做之事。”谢舒颜道。 而后她便不再言语,只一步一步,用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然姿态,往前走去。 穿着吉服的陆重夕伫立在大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绝美的绯红色身姿款款而来,而后行礼如仪:“宁国公主恭请全昭仪入花轿。” 陆昭衍和谢舒颜一同站住,谢舒颜顿了顿,开口道:“你该唤我谢娘娘。” 陆重夕冷冰冰地笑了笑,只听得她朗声道:“宁国公主恭请谢娘娘入花轿。” 谢舒颜方伸出手,撘在了重夕手上。 如此,下面引着花轿入皇宫的路,便由陆重夕负责了。 在陆重夕行完礼起身的一刹那,陆昭衍与她有短时间的四目相对。 宁国公主身着华贵而严谨的吉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的妆亦是浓而不艳,极为端庄,亦极为冰冷。她对自己礼貌性地笑了一下,扶住谢舒颜的手,准备带她离开。 陆昭衍吐了口气,正欲让开身让后面的仆从跟上,谢舒颜却极快地转过身对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话:“能够争取,便不要迟疑,愿你勿如我一般绝望。” 陆昭衍一愣神的功夫,昭仪与公主已经在众人簇拥中出了门。 昭仪入花轿,顿时鼓乐喧天,重夕在扶着谢舒颜入了花轿后,自己亦在宫人的引领下登上前方公主要坐的轿子。 她略略回头扫了一眼,虽是风雪交加,皇室的迎亲队伍依然整齐庄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似乎是真心的喜庆笑容。开道的马匹上坐着英俊威武的侍卫,后面跟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宫人,他们移动时一路抛洒着米钱花果,引得周遭百姓纷纷驻足争抢,皇室要与民同乐,重夕所想的,却是另一边的谢家,可否有人过来看这最美的六小姐出嫁。 “公主快上轿吧,可不能误了昭仪入宫的时辰。”玉墨轻声道。 重夕点点头,带着得体的笑容入了轿。 耳畔鼓乐声再起,然而帘子一拉上,那笑容便凝固住了,惨淡如天际一抹浅浅的新月。 终归还是要回皇宫了,带着成为自己庶母的妹妹,去见那个狠得下心将女儿远嫁外藩的皇帝,再去见自己心中埋怨却也无法放下不管的母妃,还有太后,还有谢皇贵妃…… 这皇宫深似海,多少好端端的人,进去后不仅要变样,还要变成当初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谢舒颜,谢舒颜,谢家这莲花一般纯净出尘的小女儿,她能逃脱被那扇宫门吞噬的命运么? 突然间,周围的乐声停了下来,而后是一阵骚动。 重夕赶紧将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掀开帘子问道:“发生何事?” “公主,你快看!”玉墨在轿子旁边骑着马,回身一指,“是谢家的人来了。” “什么?” 重夕回过头去看,只见得几名自己熟悉的谢家家丁神色慌张地朝这边奔来,而他们前面,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女子□□着双脚追着舒颜的花轿跑。 “舒颜!舒颜!”她边喊边叫,像个疯子一般,声音却是清越。 “是穆姨娘!”陆重夕惊诧道,“她怎成了这副样子。” 穆姨娘只穿一件薄薄的锦衣,凄惶的声音散落在冰冷的空气里:“舒颜,舒颜!你就不见见为娘吗!” 她想靠近花轿,然而这样一副疯子模样,侍卫如何放心,赶紧将其拉开了。 “舒颜!”她还在喊,声嘶力竭,一边挣扎一边被侍卫拖开,□□的脚在地上划出血痕。 陆重夕赶紧出来:“住手,她是昭仪生母,不得无礼。” 穆姨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头见到重夕,目中竟透了几分疏离:“宁国公主。” “穆姨娘。”陆重夕想问她怎么这副样子,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昭仪娘娘已经出了门入了花轿,未到夫家,是不宜见人的。” 穆姨娘对着重夕将方才癫狂的模样收回去,目光重又变得冷静,她冷笑几声,道:“女儿出嫁,我这个为人母的,竟不能见一面。” 此刻谢家家丁赶到,看样子分明是要带穆姨娘回去的,然而见了陆重夕,赶紧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