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莲村竹楼,白色砂石铺就三径,小小凉亭临一汪碧池,水上飘浮着片片红莲绿荷,更有鸥鹭野鸭游弋其间。池边立着三五方奇石,涌着两三处清泉,亭周翠竹如伞,中间一张木桌几把竹椅,雅致中又透着大气。 凉亭本是赏月之处,宽敞舒适,可容五六人在此饮宴。花千骨捧出一壶清茶,几样果点,三人围坐于木桌旁。白子画从书架上随便选了本书,侧身倚几而坐,持卷已入化境。花千骨掩不住好奇,左肘轻轻压着桌,右手支起下巴,微微扬起清丽无俦的脸,一双透着水雾的大眼,捏了捏东方千刀的圆脸、又掐掐小胳膊。东方千刀略显腼腆,却一改刚才白子画面前,少年老成的样子,温顺可爱,任花千骨把他当玩具来揉捏。 “异朽阁的人让你带来什么话?说吧”花千骨故意问得大大咧咧。她已经猜到,眼前的东方千刀,十有八九是东方彧卿转世,但她现在还在装失忆,东方千刀也没有回到异朽阁恢复累世记忆,再说还有师父在一边坐着呢?然关切之情,忍不住溢于言表,指着白子画道:“我师父刚才在凉亭里设下了结界,外面的人看不清,也听不见。放心吧!” 东方千刀瞅了一眼,侧过身去对他爱理不理的白子画,不想当着这个人的面说,但毕竟在他的家里,怎好意思叫主人回避。便搓了搓手,清了清嗓子,道:“异朽阁的人说,若是想要救我父亲,到了花莲村,不用求长留上仙白子画,反正求了也没用。只要求求他身边小徒儿花千骨就行了。” 花千骨听了大大松了口气,她还担心东方彧卿会留下什么娘子之类的玩笑话,师父在这里呢,听到了多尴尬啊。白子画则正好相反,本来看着姓东方的就有点不舒服,转过一世还不死心,居然堂而皇之,当着他的面又来纠缠他的徒儿,没多说什么,只是脸上薄霜轻覆。 “东方,你看我只比你大一点点,才疏学浅,医术不精,你求我也没用啊,我最多帮你求求我师父。” 自从住进了花莲村,花千骨就时常想起父亲,想着如果父亲还活着,那该多好啊!自从看到这一家人子幼母弱,父亲病危,此情此景,不仅让她想,师父当年谨守长留门规,不肯用仙术医治凡人,让她在十六岁生日还差三天时,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亲的人。 师父后来一直感到很内疚,对她刻意隐瞒了“墨冰”的身份,直到她在亲手将他送的桃木剑埋葬,才不得不跟她道歉。但如果可以从来一次,师父真会不要当长留掌门,而出手救父亲吗?要知道那时候,他们才初次相见,他不是她的师,她也不是他的徒,就像这一家人,素昧平生。 东方千刀却浑然不察,尚且稚嫩的脸庞上,两滴晶莹的泪珠,不知不觉地滚落了下来。一头扑到花千骨怀里,拉着她的前襟,泣道: “你若真是花千骨,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爹,我爹爹快死了。”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啼哭,把花千骨的深埋心底的爱恨都唤醒。“别哭!别哭!”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师父,白子画也正看着她,眸光交织的那一瞬间,白子画平静无波的心湖,突然泛起了一丝涟漪。心有灵犀,他也想到了花莲村初遇花千骨时的情景。虽然那都是另一个他干的,与如今的他无关,但是真的重来一次,难道他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吗? 凡人的命数虽然有限,但不分富贵贫贱,天命都会有七八十岁。但每个人的际遇不同,寿数也不尽相同,缺衣少食、战乱病祸,都会让脆弱的凡人早早夭折。修道之人,修的是善念,讲究众生平等,行医救世或是平息战乱,都是为了让每一个平凡的人,可以得享天年。 但天道自有界域法则,仙界的每一份仙力,都是用来平衡魔界的魔力,不得肆意挥霍让费。所以才会有,仙人下凡斩妖除魔,却不得对凡人使用仙术的天规律令。行走人间,只能以凡人的身份,以凡人的能力,去帮助凡人。 当年花千骨的父亲病危之际,唯有仙术才可将他治愈,甚至可以让他延寿三五十年,待到天命之年,再寿终正寝。道歉归道歉,然白子画扪心自问,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自己既然要当长留掌门,唯有严于律己,才能律人,违反原则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此明知故犯轻率随性,怎配当执掌仙界刑罚的长留掌门。 花千骨从白子画的眼神中看到答案,再来一次,师父还是不会救父亲的,正如今日,师父不肯救东方的父亲。心一酸,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以前,她天生无泪,想哭也哭不出来,如今她的喜怒哀乐,想掩饰都无法掩饰,只要心弦一动,泪水就无法控制地下来了。 同病相怜,自己的父亲,东方的父亲,花千骨心神越来越恍惚,再被东方千刀拉着袖子左右摇晃,哭喊着“我爹爹快死了!”一时分不清过去现在,脱口而出:“别哭,我答应你,一定会救活你父亲,乖,别哭了。” 白子画不可置信地放下手中书,侧目看了过来,盯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泪人儿,目光中满是质问?东方千刀只觉得被他盯着的地方阵阵刺痛,就似真的被针戳到了一般。花千骨也是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话一出口,花千骨也后悔,师父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被小东方一哭一闹,自己居然答应下来了呢?算了算了,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终有好生之德。 自己父亲的病有了希望,东方千刀哭的通红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抹属于他的年纪的童真。擦了擦眼泪,看着一桌子的糕点,更是眉开眼笑。父亲久卧病榻,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家中仆人虽然,却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疼惜他的人。今天一早出门,至今他还粒米未进,早就被一桌子的茶点引诱得垂延三尺。 “吃块糕点吧!”花千骨刚夹起一大块松糕,白子画和东方千刀,几乎同时端过了碟子,三人一下了又僵住了。“松糕!我最爱。”不理会白子画诧异的眼神,东方千刀用筷子抢过松糕,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师父,您尝尝这块桂花红豆糕,我用桂花酒蒸的。”花千骨赶紧给白子画的碟子里,夹了一块桂花红豆糕。白子画视有若无,端起茶来,慢慢品茗,碰都不碰那块糕。 师父生气了!花千骨暗暗咬了咬舌头,再顺着师父的眼眸余光,才发现东方千刀的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自己袖口不放,花千骨拍了拍小手,提醒他合乎礼仪,东方千刀很识趣地把手缩了回去。 “东方”有吃有喝,气氛也缓和了不少。花千骨才从新问道:“那异朽阁的人告诉你如何救你父亲了吗?”据她所知,和异朽阁做生意,哪怕对方也是异朽阁中人,该付的代价一分都不会少,不免又替东方千刀担忧。 东方千刀毕竟年幼,一提起父亲的病情,立即泪光回旋,不再故弄玄虚,把其因后果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我去了异朽阁,里面的人告诉我,只因我和异朽阁的渊源,亲身父母注定双双活不过二十五岁,生生世世我都是个孤儿,无法享受天伦之乐。我父亲再过一个月,就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而我母亲今年也二十四岁了。”说道此处,东方千刀忍不住哭泣起来。 花千骨偷偷瞟了一眼白子画,他已不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脸上虽是淡淡然,却显然在倾听和深思。师父上心了,那就好! 哭了一会,东方千刀又继续言道:“人世间,至亲至爱者,唯有父母。只要能救我父母,我不惜任何代价,就算是赔上我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爱的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就看东方上一世如何疯狂地报复五上仙,就知道他自幼丧父是如何锥心刺骨的痛。更何况,这一世的东方千刀,尚未恢复累世记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东方”白子画冷然出言,道:“异朽阁的所作所为,亦正亦邪,又一直在人间经营,所以长留才从未过问。你的命运,虽然我也很同情,但你若为一己之私,做出违背天道、扰乱六界次序的事,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东方千刀含泪抬起头来,平静地问道:“上仙也经历过丧父之痛吗?” 一句话,问的白子画愣住了。他自幼生长在长留仙山,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过父母之事。即使后来,他修炼有成,游历人间时,看到家家孝养父母,其乐融融,也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可那时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他的父母大概早就不在人世。 白子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时代久远,我不记得了。” 东方千刀又转身问花千骨,道:“花千骨,你呢?你的父母还健在吗?” “小骨受过伤,过去的事记不太清了。”不待花千骨答复,白子画已轻松替她挡了回去。又转身柔声安慰小徒儿,道:“小骨,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白子画怎么不明白东方的小伎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岂可让小骨再轻易落入他的圈套。花千骨勉强笑了笑,不再纠结过去。 “东方,异朽阁的人,有否告诉你如何救治你父亲?”白子画冷冷地问道,虽然并没有动怒,但语气却冷得刺骨。对于白子画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事,能让他感到真正为难,他那心绪与大道几乎完全契合,平静无波。然而,过去的东方彧卿,或是眼前的东方千刀,总是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莫名的烦躁不安,总而言之,就是不想见到他。 东方千刀的脸上,显现出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真诚和决然,凄然道: “ 虽是天命难违,然天道缺一,绝处总还留下一线生机。如果想要我的父母活下来,只有我一死,那么我父母和异朽阁的那点渊源就断了,从此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这下,白子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点了点头,略带嘉许道:“东方,你的确孝心可嘉。” 白子画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只是想不到东方千刀真的舍得,为了一世的父母情,而牺牲自己。但这还只是个权宜之策,白子画皱眉问道:“东方,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再转一世,你的父母变了,但作为你父母的命数却不会变,他们还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也正是东方千刀最伤最痛的地方,身为异朽阁的人,亿万年神魂不灭,无数地转世轮回,只要他一死,就会立即被送去投胎。 东方千刀双目炯炯地看着白子画,却略显局促不安,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我也正是为了此事,才特地前来,求你们帮我一个忙……” “哦”白子画却有种不详的预感,仿佛被毒蛇盯上了,直觉告诉他,将会是件麻烦事,知道还不如不知道。花千骨却好奇地凑了过来,催促道:“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能帮的我和师父一定会帮你。”这一回,花千骨很不仗义地,一把把师父也拉进了圈套。 东方千刀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道:“异朽阁中之人说,长留上仙白子画身边,有一把流光琴,可以安魂宁魄,固守元神。之前,魔界七杀殿圣君杀阡陌为了他妹妹留夏,想借流光琴一用,软求硬讨无数次,长留上仙毫不为动,执意不肯。最后,还是他的爱徒花千骨……” “好了。”白子画没好气的打断他。话已至此,白子画怎会还不明白,只是……东方千刀想借流光琴,安置自己死后的魂魄,不再去转世投胎。流光琴乃是长留镇派之神器,一直由白子画随身携带守护,难道要让东方当作安魂之所?如此一来,东方岂不时时刻刻呆在自己和小骨身边?白子画倒吸一口冷气,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 听东方千刀说起流光琴的事,花千骨才想起当初在绝情殿内,和糖宝一起偷师父的琴,当时觉得很平常、很好玩,根本没有想到后果。没想到,师父默默地为她担了这么大的非议,怪不得世尊一见了她,就骂她是“孽障”。原来,当时师父就已经对她,有了别样的情感,都怪自己太笨,居然一点没有感觉出来, “师父。”花千骨笑意融融,刚想开口求情。白子画却一声不吭,很不给面子地拂袖而去。凉亭内,留下花千骨和东方千刀,面面相觑。 “上仙他不肯吗?我只是借居一小会儿,等我找到合适的父母,就会去投胎,不会打扰你们很长时间的。”东方千刀待白子画走后,才拉着花千骨苦苦哀求。看来异朽阁说的没错,师父白子画极不好说话,只能求求徒弟花千骨。 “别急,我去求求师父,他会答应的。” 花千骨也纳闷,流光琴内又不是没有其他魂魄,多一个东方,少一个东方,并不占据地方。不是很为难的事,师父突然生气,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