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卯足全身劲道往一处发力,这个时候连哭的力气也变得奢侈。嘴里还有刚才被母亲塞进的参片余留的怪味道,疼痛像是潮水,一波汹涌过一波,她就是河滩上被拍打的鱼儿。忽然一阵发作得狠了,终是忍不住哀叫出来。腿间一股温热从体内剥离出去。身子若断弦的满弓忽然脱了力,沉沉地陷进褥子里。
“成了、成了,侧妃生了位千金!”
忽然就有人欢腾地喊起来,屋里紧绷地气氛一下寻到了出口,迅速消散而去。仆妇们蒙着汗水的脸上也透露出轻松。
窦氏从徐氏接过孩子,提小羊崽似的捉着孩子的腿,一巴掌拍下去。
身体里还残留着一种钝痛,她也不在乎了。歪着头喘气的时候,看见孩子被打了,她心急地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宝贝,还没仔细看一眼就被人打了……还打哭了……
刚才使劲过猛,她的一双手都在发抖。孟窅费劲地挪着头去看小谢氏,等着母亲替她和孩子出头。
婴儿幼嫩的啼哭声叫小谢氏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她低头对怀里的孟窅解释。
“哭了就没事了,你放心。”跟着口念佛号,又是酬谢各路神仙。
窦氏用细棉做里衬的襁褓利索地把孩子包起来哄着,齐姜已经备下给孩子沐浴的热汤。
孟窅模模糊糊地想,被深沉的黑暗吞噬前,她委屈地想,怎么就“哭了就没事了”,她的臻儿被打哭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心疼的事!母亲定是不疼她了,也不疼外孙女……窦姑姑更是个心狠的,叫明礼罚她……
徐氏还在忙,胎胞不下来,还不敢轻心。孟侧妃是头一胎,好在年轻底子好,除了宫口开得慢一些,这一胎总体还是顺的。
“阿窅,阿窅?”小谢氏捏捏女儿的手,一颗心又提起来。
“太太放心,娘娘福泽深厚,都顺当着呢。”徐氏敛着裙子爬下床,她也是一身的汗,这头忙完了就要退下去更衣。大喜的日子里不能污了主子们的眼睛。
一旁,齐姜已经为孩子擦了身子,重新用喜庆的大红襁褓仔细地包裹起来。孩子时不时还哭一声,那声音美妙而柔软。
“快把孩子抱去给王爷瞧一瞧。”小谢氏犹不放心。她把孟窅放平了躺着,自己守在女儿的床头。
外间人头零落,李岑安已经被高斌请回去,屋里闷得慌,伺候茶点的也被赶了出去。产阁不过三间,隔着不厚的花槅子门板,里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孟窅哭着喊疼时,他就坐不住,等她不再哭喊的时候,他早就在槅子前的绒毡上走出一道凹陷的痕迹来。
高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家三爷头上挂着硕大的汗珠子,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严峻深刻。靖王站着,他不能干瞧着当没这回没事,急主子所急才是好奴才。
“三爷,生了!”孩子细弱的哭声才响起,他当先喊出来,几乎跳起来。便是紧接着听说生下的是个女娃,也没能抹消他高涨的情绪。三爷如今的年纪早该为人父了,如今开了头,还愁将来不枝繁叶茂嘛?!
崇仪背在身后的掌心攥成拳,正对着槅子门板,等候最终的宣判。屋里烛火烧得通亮,镂雕槅子上半透的素纱上映着来回走动的人影,每一次晃动都牵动他的心。又等了一刻钟,窦氏满面喜气的捧着一个大红襁褓从里头走出来。崇仪越过窦氏的头顶急切地掠一眼里间,一人宽的门板只开了两扇,够窦氏抱着孩子走出来,门后竖着高阔的麒麟送子立屏,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屋里的光景。
“王爷喜得千金,大喜。”窦氏把襁褓托起来,凑近给靖王看。大红描金的锦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张银盘儿似的肉嘟嘟的小脸,皮肤嫩得发红,一双眼睛紧闭着,只看见两条浓密的睫毛。孩子刚哭过,此时闭着眼抽动小鼻子,仿佛还委屈瘪一瘪菱角似的小嘴,像玉雪。
这就是他的女儿,他血脉的延续。崇仪张开手想抱,又握了拳。这样弱小柔软的人儿,他怕一用力就揉坏了她,对生命的敬畏与无知令人无措。
“赏!”
“王爷有赏!”高斌就勾着头和靖王一起看着,答应得飞快,又怕惊动了小主人,抖着嗓子压下雀跃的欢呼,嘴角都笑裂了。
不等他细细分配赏赐,屋里欢喜地拜下一片,向水面荡起的涟漪一层层推开,屋外更是热闹地叩谢声连成一片。窦氏鹤立鸡群地抱着孩子轻轻蹲下去行了个礼,高斌急忙张开手护着她站稳了。这位怀里抱着的比金疙瘩还金贵!
“侧妃都安好?”
“回王爷的话,母女均安。侧妃有些脱力,刚才睡下了。”
立屏后丫鬟婆子轻手轻脚地收拾,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意。铜盆里站着血渍的纱布、剪子沉在水底,一缕缕殷红在水中徐徐漾起。崇仪被那鲜活的红刺得眼瞳一紧,想要亲眼确认她安好的心愈发迫切起来。
床上已经收拾干净,甚至换了崭新的帐子,熏笼里新加的苏合香袅袅升腾,可空气里尚未被掩盖的血腥味无声地提醒他方才的惊险。他的玉雪那样娇气的女孩,甘愿承受莫大的痛楚,为他生儿育女。
小谢氏不在,与徐姑姑一起去后头更衣了,梳头穿衣前少不得擦个身。又是热又是急,她们俩都是一身的汗,和水里捞出来似的,没法见人。
床上的孟窅依旧换了干净的里衣,安详地平躺着,鬓角边还是湿漉漉的。宜雨正给她擦头发,不敢用力,只能一点点用棉布吸,见靖王走过来,默默地让出床头的位置。
崇仪摸到她藏在被子下的小手,细腻的柔软还在微微的颤抖。她的哭声、她的委屈都听在耳里,窦氏说她累到脱力,要多使劲才会虚脱到四肢发颤,昏沉入睡,他无法想象。
睡眠里的孟窅似有所察,失血后的唇泛着不健康的浅粉,脆弱而单薄。崇仪俯首凑近她翕动的薄唇,细细分辨她模糊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