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听见覃炀谈及最亲的家人,温婉蓉暂时放下芥蒂,听他说:“从没听你提起。”
覃炀想想,思绪似乎一下子拉到很远:“杜废材一品护国将军的职位,曾经是我爹的,不是我爹牺牲,有他什么事。”
“后来呢?”
“那年我十八,我爹带我和我哥打那场战役,他也许可以不牺牲,但说有危险,非把我留后防,战役打了三天三夜,一个马革裹尸,一个掉入悬崖,连尸体都找不到。遗物是我背回燕都,祖母说,我爹保我因为覃家总得留一血脉。”
“所以你选儿子?”
“对。”
温婉蓉蹙蹙眉:“可我小娘有什么错?她养了我十年,一样是我的亲人。”
覃炀腿跪麻了,索性盘腿坐下,要温婉蓉也坐着说话:“祖母不在,别死心眼,真跪一个时辰,膝盖受不了。”
温婉蓉想何止膝盖受不了,还受不了覃炀的滑肠子,但身子确实不舒服,就坐下来。
覃炀接着说:“退一万步,就算我放过你小娘,你觉得温家会放过她?”
温婉蓉心里明白,但症结就在覃炀这里:“起码不是你逼死的。”
覃炀干脆把话挑开:“温婉蓉,我明确告诉你,我最大错误就是不该让你知道弹劾这件事,应该单独处理妘姨娘,等你生完孩子再告诉你。”
温婉蓉气性来了:“你要那样,我就吊死你床头!”
“到时儿子出世,你舍得撇下他不管?”覃炀笑起来,似乎捏住她软肋,“你小产,就满腹怨气跟我闹这么久,真生了,你舍得撇下我,也舍不得撇下那小子。”
话说到温婉蓉心坎里,她从怀孕开始,满心母性被激发出来,爱孩子胜过爱一切:“可是孩子没了啊。”
“这事,我有错。”覃炀说着,起身把温婉蓉抱怀里,拍拍她的背,一肚子话化为一声叹息。
能说什么?
说什么都像狡辩,像推卸责任。
温婉蓉靠在他肩头默默流泪:“覃炀,道理都明白,我就是心里难过,没法原谅你。”
覃炀说:“不原谅,我等你原谅。”
“如果我一辈子不原谅?”
“我等你一辈子。”
温婉蓉想,这大概是她听到最好听的情话,比覃炀当初说爱她还动听。
可如果孩子还在,何至于此,他们现在应该是最快乐的一家三口吧
罚跪时间还没结束,温婉蓉服了药,经刚才一闹,精神不大好,窝在覃炀怀里睡了。
覃炀要冬青找条薄毯来给她披上。
下午也不去枢密院,就坐在祠堂陪温婉蓉。
冬青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老太太,说还是老太太有办法。
老太太没心情打趣,唉声叹气,给出家和万事兴几个字。
温婉蓉一连几天没睡好,这一觉睡得很沉,覃炀没吵醒她,等罚跪时间一到,就把人抱回屋,放到床上,好好睡。
玳瑁想来照顾,他拒绝了,又叫人把老太太屋里的玉芽找来,暂时先伺候温婉蓉几天。
“二爷要赶奴婢回去吗?”玳瑁见玉芽回来,趁温婉蓉还睡着,在门廊下等覃炀出来。
天气开始热了,覃炀燥不过,不想也懒得管后院的事,干脆躲到荫凉位置吹过堂风,免得最后屎盆子扣他头上,绵羊怪又怪他,难得哄。
玳瑁不罢休,跟过来,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一遍。
覃炀扯着衣领扇风:“后院的事,一律归温婉蓉管,你去问她,别问老子。”
玳瑁蹙了蹙眉,声音变小:“是不是奴婢做什么,在二爷眼里都不对?奴婢改还不行吗?”
她观察几天温婉蓉和覃炀的相处模式,发现覃炀吃软不吃硬,是个顺毛摸。
果然覃炀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没给冷脸,也没应声,似乎在想什么,半晌道:“这话我说一遍,看在你尽心尽力伺候祖母这些年的份上,劝你别打温婉蓉的心思。”
他说“心思”,再明确不过。
玳瑁伶俐,不会听不懂:“可奴婢喜欢二爷有错吗?”
话一旦戳破,想回避,想装作不知道,就不可能。
覃炀想,喜欢他没错,但也得他喜欢啊
再说一个温婉蓉够让他头疼,好不容易在祠堂哄好一点,他不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日子不好过,干脆岔开话题:“玳瑁,我有东西忘在马厩,你给我取回来。”
玳瑁知道他想支走她,不上当:“二爷,您就不能给奴婢一个痛快话,好让奴婢死了这条心。”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含泪不掉泪,任谁看都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覃炀想拒绝,又不好开口,不然搞得他一个大老爷们欺负弱小一样。
“你想听什么?”他翘起二郎腿,软骨头似的背靠栏杆,问得漫不经心。
玳瑁听他语气缓和,大着胆子说:“奴婢想知道二爷什么心思。”
他什么心思?还用说吗?
覃炀想这他妈什么事,按下葫芦起个瓢,还不如送温婉蓉回屋,就去枢密院,清净。
玳瑁也不急,离他一小步的距离站着,等回答。
覃炀估计今天不把话说透,不消停。
“玳瑁,我要你别打温婉蓉的心思,就字面意思,不偏袒谁。论手段、心机,你比不过她,她跟我出去一路,经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你以为那天晚上你们在屋外说话我不知道?从她开门,我就醒了。”
玳瑁微微一怔:“二爷都听见了?”
覃炀看向天边一朵云,声音发飘:“谈不上全听见,我给你忠告,别看温婉蓉挺柔和,她有不要命的狠劲和傻劲,你有什么?”
转头,露出正儿八经的神情:“之前温婉蓉当我面替说你不少好话,她一直息事宁人,不想把后院闹得鸡飞狗跳,但你们不听,非闹,我不管,你记着,她覃少夫人这个身份不会变。”
说完该说的,表明该表明的,覃炀不再废话,起身钻书房图个安静。
温婉蓉醒来时,覃炀还躲在书房,玉芽说请他回来,温婉蓉说算了。
“你怎么过来了?”她好奇玉芽突然出现。
玉芽恭恭敬敬回答:“二爷叫奴婢回来伺候夫人。”
说话谈吐比之前有进步。
温婉蓉想交给冬青,没白交:“你回去吧,这边有玳瑁伺候。”
玉芽摇摇头,不疾不徐道:“老太太放奴婢过来照顾夫人几天,奴婢尽心尽力做好本分。”
“傻丫头,谁要你过来尽心尽力。”温婉蓉要她过来,摸摸玉芽的刘海,笑起来,“在祖母那边习惯吗?她们对你可好?”
玉芽想哭,又不敢哭:“冬青姐姐对奴婢都好,就是奴婢一个人再也不能随便说话了,好不习惯啊!”
温婉蓉知道她受憋,安慰道:“玉芽,成长需要个过程,要一路顺风顺水,我何必花心思调你到冬青身边学习?”
玉芽点点头,说明白。
温婉蓉又叫她自己去拿糕点盒子,说里面有她爱吃的点心。
“谢夫人。”一说吃,玉芽眼睛就亮了,乐颠颠去拿点心盒子到床边,像以前一样,温婉蓉拿一个,她拿一个。
“好吃吗?”
玉芽小鸡啄米点点头,等吃完手上的,忽而凑近,说就在温婉蓉睡觉的时候,看见玳瑁跟覃炀说好半天话,还哭了。
温婉蓉这次没叫玉芽不管,而是问:“他们说什么,你听见没?”
玉芽想了想,道:“奴婢好像听见玳瑁姐姐问二爷,她喜欢二爷是不是有错。”
幺蛾子无孔不入。
温婉蓉不动声色继续问:“二爷说什么?”
玉芽又想了想,摇摇头:“二爷稍远,奴婢听得不清,好像说要玳瑁姐姐别打夫人的心思什么的。”
“行,我知道了。”温婉蓉思忖一会,叮嘱玉芽,“以后你但凡看见玳瑁和二爷走一起,你就避开知道吗?不要跟听,更不要质问玳瑁。”
玉芽不明:“为什么啊,夫人?这不明摆给玳瑁姐姐可趁之机吗?”
温婉蓉没做过多解释,只说:“府里都知道你伺候我,跟我亲近,你一举一动别人看见首先会联想到我头上,以为我的主意。”
玉芽虽然不能想得很透彻,但大致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到了晚饭时间,温婉蓉身体好点,就叫玉芽去叫覃炀回屋吃饭,饭桌上她一句不问玳瑁到底下午聊了什么。
两人吃着吃着,时不时聊两句,似乎有和好的趋势。
温婉蓉趁覃炀放松,忽然冒出一句:“覃炀,要不你纳妾吧,多个女人,也好为覃家多生几个孩子。”
覃炀嘴里含一口饭,被一句纳妾呛到:“水!老子要水!”
温婉蓉倒杯茶,替他顺背:“至于吗?说句纳妾,你呛成这样。”
“拉倒吧你。”覃炀灌两口水,缓口气,“就你个醋坛子,老子真纳妾,保证上午去枢密院,晚上回来家里就烧成废墟。”
“我有那么可怕吗?”温婉蓉白他一眼。
覃炀想,绵羊怪就他妈一怪物,不可怕才怪。
“行了,别整天想东想西,赶紧养好身子,再怀一个。”顿了顿,他扒两口饭,“以后你想生几个生几个,老子照单全收。”
温婉蓉要他慢点吃:“以为生孩子种萝卜白菜,那么容易,还照单全收。”
“行行行,你说怎样就怎样。”覃炀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一点没错,赶紧吃完,吃完他跟温婉蓉打招呼,有点公务要找宋执,晚点回来,要她先睡,就走了。
温婉蓉送他出门,转头就把玳瑁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