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然后了,”汽车已经进入市区,车流与霓虹灯辉映,伴随着耳边不停地喇叭声,纪然恍惚一剎,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生病,中考,搬家,入学,没有然后了。”
此时是晚上十点多,平川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据后来体育生所说,他一开门发现里面有个不省人事的同学吓得钥匙都掉了,一摸脑袋烫得不行,连忙喊来同伴和老师,急急忙忙把人送到医院。
才想起给季爸爸打电话。
这件事惊动了校长。
班主任心疼学生,跟校长拍桌子必须要惩罚始作俑者,年级主任收了薛爸爸好几张超市卡,不阴不阳在中间和稀泥,最后拿大头的校长拍板,不记过、不处分,当做同学间的打打闹闹,不准扩大影响。
朋友那时家里亲人去世请假几天,回校没见到纪然,打听到前因后果想要为纪然出头,也被校方强势压了下来。
从始至终,学校和薛家没有问过纪然甚至季家的意见。
季妈妈下班回家才知道女儿进了医院,这个一手撑起季家的女人一抹眼泪,关上病房门对丈夫说道:“等然然中考完咱们就走,去县里打工也好,去平川投靠大哥也行,这破地方我们不待了!”
中考时候纪然身体仍然不容乐观,一场高烧把她幼跟着父母求医落下病根一并爆发,来势汹汹,体温降下又升起,季妈妈要上班,季爸爸便没日没夜地守着,到了中考那天,纪然身体才算勉强好起来,饶是如此,她也拿了全市第一。
就这样,成绩发布后,文远的特招通知通过邮局寄了过来。
一开始还被季家当成了骗子,打电话详细了解后才知道原来是正规学校。
之后,重点高中的电话纷至沓来,纪然对比各家学校的奖学金,选择了最为优渥的文远外国语中学。
季妈妈高高兴兴交了辞职信,珍之重之地把文远的通知书放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一直念叨“什么叫瞌睡送枕头,这就是啊”之类的话。
纪然从来不是一个沉迷过去的人,若不是碰见薛妙妙,初中时代的校园冷暴力甚至暴力早已被她压在记忆深处,她不想家人因为自己遭受不必要的屈辱,更不想耽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学业,所以她目之所及只有向前。
犹如一根被紧紧抻长的皮筋,不知什么时候会到达临界点砰然断裂。
也许在别人眼中是怯懦,但却是当时仅仅十三四岁的纪然狭窄世界里、她计算过的性价比最高的一种选择。
当时的她太小了。
纪然回神,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萧潇的生日会上说抱错的事?”
季长宁抬起胳膊,状似无意地用衣袖拂过眼角,故意撇过头不看纪然,怕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态:“不为什么,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姓薛的不是看不起你吗?那我偏要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将薛妙妙最骄傲的家境踩碎,在她最看不起的人面前,狠狠踩碎。
杀人诛心。
季长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纪然口中的“侮辱爸爸”是哪个爸爸,等反应过来是季爸爸后,她发现就算薛妙妙被揭穿身份,眼中的仇恨一丝不差全部落在纪然身上,季长宁知道纪然不是个会惹事的性子,那只能是旧怨。
季家不富裕,甚至没有一张大床可以让她自由翻身,可季长宁嘴里吃着生日宴上由大厨烹饪的意面,心里想的却是昨天晚上聚餐时季爸爸做得清汤挂面。
一把面,一点葱花,一个荷包蛋。
温暖的妈妈,温柔的爸爸,以及满眼善意的大伯一家。
自奶奶去世后,是季长宁几年来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顿饭。
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欺负纪然,更没有人可以侮辱她来之不易的家。
汽车在城中村的入口减速,在季长宁的指挥下停在破旧的三层小楼前。
抬头望去,三楼还亮着灯光,等待有人回家。
纪然忍不住抬头,似乎从摇曳的灯影中看到了客厅里正在等待的父母。
季长宁提上装运动服的袋子,下车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转回来敲敲纪然这边的车窗。
纪然摇下车窗,不明就以对上季长宁堪称恶狠狠的目光,只不过对方眼眶微红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季长宁双手撑在车窗两边:“受了委屈就要说,谁欺负你你就跟家长告状,今天那个姓薛的不是要跟纪家合作吗,合个屁,凭什么欺负你还让他们赚钱,你就去告状,学会了吗!”
纪然:“……”
季长宁重复:“学会了吗!”
纪然:“学会了,学会了。”
得到回应,季长宁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留给纪然一个潇洒犹如醉酒的背影。
季长宁很开心,她一步迈过两个台阶,兴高采烈地跑到三楼,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季妈妈的声音:“老季,去看看是不是宁宁回来了。”
万家灯火,终于有一盏是留给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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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园的纪家别墅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来。
纪然下意识从衣服口袋里找钥匙,翻了半天没翻到,才想起别墅是用指纹和密码开锁的。
昨天靠谱的纪大哥已经告诉纪然密码,也录入了指纹。
纪然在黑漆漆的门前站了许久,轻轻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换好鞋,疲惫地摊在沙发上。
不知道是不是睡太多的缘故,纪然并不困,她合上眼休息一会儿,打开手机给萧潇发消息。
萧潇秒回:“收到,然然你好好休息,晚安!”
纪然回复:“嗯嗯,晚安。”
返回微信界面,纪然反手扣下手机,在寂静的客厅中不期而然想起季长宁临走时跟她说的话。
“受了委屈就要说!”
“谁欺负你你就告状啊!”
告状这个词距离纪然很遥远。
在季家的时候,她深深的知道告状并没有用,在学校被孤立,班主任想帮她,也无法强制同学们跟她玩耍,就算真的受到伤害,最后不过被几张超市卡压下。
纪然不知道该笑自己还没几张超市卡值钱,还是该感慨自己总是值几张超市卡的。
今天萧潇的生日会上,薛妙妙低声下气地恳求让纪然脑海里那个自初中时代就留存下来的阴影轰然崩塌,使纪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反抗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纪然就着瘫倒的姿势歪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大挂钟,已经十一点多。
以前在季家,无论是谁太晚回来,都会打个电话问,方便温上饭菜。
纪然翻开手机,手指在“大哥”和“爸爸”两个名称上纠结良久,最终点开纪大哥的聊天框,打字问道:“你们……今天几点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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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里,连夜审批国外分公司计划书的纪大哥揉揉鼻梁,手机叮咚一声,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见备注名后立刻挺直腰身,他站起来风风火火出门,来到纪父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直接进去,严肃得好像下一秒纪家就面临破产危机。
纪父被他吓了一跳,用同样凝重的神情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纪大哥把手机放到纪父面前,微信的聊天页面上只有一句话。
【然然:你们……今天几点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