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敬睁大了眼睛,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岸边的树根。
他指尖颤抖起来,看着缓步走上前来的青年,听见稳稳的话语声落在耳中。
“追兵已去了东面两山,诸位已安,不用再躲藏了。”
......
孙文敬一家七口人被整整齐齐带到一处秘密村庄时,才发现与他们一起逃窜的五六户人家,也都被救至此地。
只是相比孙文敬家人口整齐,那些人家在逃亡路上,有的已折损过半。
但能安稳逃出生天,已经是幸事了。
另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先生,在这场逃窜中险些没能挨过去,如今人还躺着,老了十余岁之多。
孙文敬的老妻何氏见了他,眼泪落了下来,她匆忙上前行礼。
“舅舅!”
老先生这才睁开浑浊的眼睛认出了外甥女。
老先生颤着手去扶何氏,何氏亦向他身后看边看去,他身边除了同样年迈的舅母,就是剩下十岁的小孙子了。
“表弟、弟妹他们呢?!”何氏嗓音发颤。
倒是那老先生顿了顿,嗓音如常地开了口。
“都去了。”
只三个字,何氏险些背过了气去,旋即泪如雨下。
她看着寥落剩下的亲眷,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像不理解丈夫一样,也不能理解舅舅的当初决定。
“先太子已经薨了,舅舅为何还要为先太子奔走?我们家好歹也是耕读世家,再不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可现在......”
话音未落,就被老先生一拐杖打在了身上。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是看不见世上的疾苦,还是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何氏被问得一怔。
大哥死了许久,以至于她都快把他忘了。
她不是刻意去往的,她只是不敢去记起了。
那时大哥连着三次春闱没中,到了进士年如常进京赶考,但那一去,就没回来。
那年京中有数十宫女忍受不了如今的皇帝出逃,他大哥不过是因为遇见了出逃的宫女,施舍了两女一顿饭食,就被不由分说地抓了起来,活活打死在了牢狱里。
打得血肉模糊,毫无人样。
而在那场是宫女出逃里无辜死掉的,又何止一人?
不论是被抓回的宫女,还是路上襄助哪怕一粥一饭的路人,凡是查到,皆被处死。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新君杀威,至此而扬。
......
念及旧事,何氏颤抖了起来,捂着脸哭泣。
秦慎负手站在院中,整个院子无人出声,都只听着房中老人沙哑的言语。
老先生没有再责打外甥女,嗓音逐渐积蓄了力量。
“帝位来路不正,便是万恶之源,先太子那样的仁明君主,却生生打杀为罪人。怎能不令人扼腕?”
老先生说着,浑浊的眼里凝了些微力量。
“我们不过替先太子说两句公道话而已,这算什么?你可知道太子亲卫叶执臣,哪怕是逃出生天,也要为先太子奔走,只盼着能唤起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可惜最后还是被捉回了京城,那暴君被叶执臣之行戳到了痛处,竟将其悬于午门,每日割他三刀,让滴在城门口的血不干,如此日日割下去,连人死了都不肯放过,直至白骨显露,再无血肉.....”
日头被厚重的云层笼罩了起来,院中平地起了一阵萧瑟冷风。
秦慎仰头看着被遮蔽的日光,手下默然攥了起来,面沉如水。
老先生却在这时,哭也似地笑了两声。
“我没了儿子,还有孙子,叶执臣有什么?他甚至连一滴骨血都没有留在人间啊......”
说完,老先生低声泣了起来。
秦慎负手立着,怔了一怔,眼前禁不住浮现出一人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人群里,又好似被人群排除在外。
那天她就那样拎着一只与她身形不相称的大布垫子,茫然地站在人群最后。
没有人接纳她,她抿着嘴静悄悄地找寻自己的去处,但始终没有找到。
直到发现了他的出现,可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吓坏了,生怕惹得他不快似得,二话不说地从他眼前火速消失,转身躲进了人群里......
叶执臣、陆晚樱,二人皆已殉道,她是失怙失恃的孤女,这世间血脉相连再无旁人。
世间只剩下她自己了。
真实的身份她根本不晓得,但她却好像知道自己是个无处可去的存在,安安静静地从不去索取什么。
她唯一那一点点的渴望,在第一次正经见面的时候,曾双手捧到了秦慎手边,可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在那之后,她再没强求过了,只剩躲避......
秦慎闭起了眼睛。
院内外压抑不住的哭声四起,人们不断聚了过来,相互搀扶着相拥着哭泣。
秦慎却转身,缓步逆行,离开了聚满了人的院子。
傅温过来回禀,说村庄前后数百里都安置了守卫,这些人可以暂时安稳留在这里,而邢兰东的人,被他们用黄菱表弟吴梁传的口信,调虎离山支开,完全陷入群山之中,不会再出来了。
傅温说完,见自家公子面上露出疲惫之色。
“各处稳妥,公子可要回府?”
公子没有立刻回应,目光看向老先生院中聚集啜泣的人群,几息,才开了口。
他的声音轻轻的,傅温恍惚间好似觉得第一次听到公子这般言语。
“去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