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七年二月廿五凌晨, 天际还暗鸦鸦的一片, 沈绥就带着忽陀出发了。昨晚她一夜没睡,从张若菡那里回来后,她就通宵做了准备。忽陀也和她一样, 一直到将近四更时,他都还在江陵分部, 江陵分部的人盯了那两个景教徒一夜,直至沈绥带着他出发之前, 那两个景教徒并无异常举动。她们暂住的客栈, 一丝动静也无。
寒风料峭,在这样的早春时节,凌晨之际骑快马赶路, 绝不是一件舒适的事情。沈绥身上的裘氅被迎面而来的风撩起, 鼓动着,好似有些单薄。但在跟于其后的忽陀看来, 却异常的坚韧, 甚至透着一股悍然的气魄。
大郎,罕见地开始认真了。
她是一个向来风轻云淡的人,这世上能让她挂心的事不多,除却她那可怖的过去以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其余一切不能动摇她分毫, 任何事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处理干净。当她表现出认真时,就意味着事态发展到了她有可能会控制不住的地步。
马蹄在黎明前的昏黑中不断击打着路面,哒哒哒, 好似战鼓急点,每一下都扣着心弦。他们奔袭的目的地是西北方向距离江陵城最近的小县城松滋。昨夜几个犯人刚刚押送入松滋县城大牢,这个时间应当尚未上路。官兵押送重犯,不会走夜路,走得也必然是官道,不会拐上无谓的小道,更不会抄近道。因而迎着这条官道,必然会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当然,前提是在截住他们之前,不会发生不测。
一路上沈绥很沉默,不曾对忽陀说过半个字。忽陀也不问,大郎与他独处时,话向来很少,他习惯于大郎的沉默,也喜欢沉默的氛围,这代表着他与大郎之间不必言语的默契。很多事在他看来,是言语表达不了的。
大约奔袭出城五十里时,沈绥开始打呼哨。沈绥仿声的技巧出神入化,她能模仿上千种鸟类的鸣叫声,并且将自己的意思准确传达给鸟雀,并使它们在瞬间服从自己的命令。这种技巧不是普通人通过练习就能办到的,忽陀心里清楚,大郎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独有天赋。
而这次沈绥所打出的呼哨模仿的是鹰鸣,极为响亮,穿透云霄。忽陀对这鹰鸣非常熟悉,因为他行囊里就有个小哨,专门模仿的这鹰鸣声。那是“白浩”专用的哨子,而照顾白浩,是忽陀的工作之一。
白浩是沈绥专用的传讯鸟,是一头速度极快的白头雕,千羽门中传讯鸟综合能力排行第一,速度排行第一。白浩往日里其实是寸步不离沈绥的,她到哪里,它就在哪里,只是平时看不到它的身影罢了。因为它要么盘旋在千米高空,要么就在城外的茂林之中栖息。只有召唤它时,它才会现身。
忽陀试过很多次,他那专门用来呼唤白浩的哨子,需要不间断地吹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将白浩招来,而且还有地点与高度的限制。但是换了大郎,无论她身在何地,只要她打呼哨,白浩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出现。
这不,沈绥的呼哨刚打了没三下,就听到高空中的回应,那是白浩的回应。向天上望,隐约能看到阴暗的天际边,有个小黑点出现。
沈绥马速不减,呼哨却开始变调,忽陀知道她是在向白浩传达相对复杂的命令。命令很快结束了,天空中的小黑点很快不见了,忽陀猜测白浩可能穿越了云层,飞的更高了。
“加速!”这是这一路上,沈绥唯一给忽陀的指示。
当日头初升时,漫无尽头的官道远方,渐渐能看到一队车马的影子,再向前行了一段路。忽陀发现,正是一队押送犯人的府兵,大约二十人,两个什,为首的是一位府兵校尉。他们押送着三辆囚车,最先头一辆坐着两个女囚,此后两辆,中间那辆坐着两个男囚,最后一辆只有一个男囚。忽陀看到,最前面那辆女囚车中,有一张很熟悉的丑陋面庞,正是张瑞锦。
他短暂地松了口气,万幸,他们很顺利地迎到了几个犯人。
沈绥在半道上横马截住车队,取下腰间的鱼符与巡官令,亮出。
为首的府兵校尉见了,急忙停了车队,下了马,上前向沈绥抱拳行礼。
“时间紧迫,我赶来先行提审几个犯人。你们不必在意,自行你们的路。”沈绥下了马,迎上前去,道。
“喏,沈司直。”校尉应道,沈绥这般匆匆赶来,这位府兵校尉自然察觉出了不对劲,但他很聪明地并未多问。
沈绥径直跳上了第一辆囚车,就站在囚车边缘,抓着牢笼的栏杆,随着囚车往前走。前方忽陀牵了她的马,跟在了那位带头的府兵校尉身旁。队伍重新出发,速度似乎比之前还快了。
“张大娘子,还认得我吗?”沈绥第一个询问的就是张瑞锦。
牢笼中的张瑞锦依旧是那般木然,披头散发,几日的长途奔波与牢狱生活,使得她愈发的形容憔悴,脏兮兮的丑陋面容更加让人难以直视。
“沈郎君……我识得你……”幸亏,张瑞锦神智尚算清醒,她认出了沈绥。
“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沈绥道。
张瑞锦没搭话。
沈绥直接开始了第一问:
“你和你阿妹迷晕卢子潜全家用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给的……”张瑞锦低声说道。
“什么人?你和那人正面接触过吗?”
张瑞锦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缓缓解释道:“没有,就是某一日,阿妹她去买菜,回来之后发现菜篮里多了一大包药粉,还附了一张纸,上面写:欲报血仇,可择机用之。后来我和阿妹拆开那包药粉,金灿灿的一大包药,透着股奇特的香气。我们沾了一点喂给一条野狗,那狗昏睡了很久……”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绥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她很快就问了第二个问题:
“这么长时间以来,可有任何可疑的人与你接触过吗?比如说,宗教人士。”
这个问题让张瑞锦仔细想了很久,最后她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为何答案会是不知道?
“此话何解?”她问。
“我与阿妹的复仇,是一个神秘人用书信指示的。很多事,也是那个神秘人安排好的。否则我和阿妹不可能做到那么多事。我们花了十二年才将全村人的悬棺打制完,全部安置好,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本来……没有那个复仇的想法,因为知道做不到……”
沈绥明白了,对方很小心,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到底是不是宗教人士,张瑞锦根本不知道。
她没有再问,而是压低声音道:
“这些,不要供出来,只说给我听就罢。不说还有可能活下来,供出来必死无疑。你若想死我不拦着你,但我想你应当是想出来后给你阿妹烧烧纸的,你死了,就没人管她了。”
张瑞锦的喉头蠕动了一下,表情依旧木然,但沈绥知道,她答应自己了。只是答应却不是为了要活下来,因为即便张瑞锦,也知道按唐律,她是活不下来了。她答应,只是因为她听懂了沈绥话中的意思,她不说,她们这些人至少还有葬身之地,若说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绥没有再继续问她,而是转而去问与张瑞锦关在一个牢笼之中的周家阿梅。
“阿梅,我问你,你可知你大伯在京畿服役时,与何人接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