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廊向东两公里,就是最近的高架入口,但他并没朝那个方向开,而是在略过第一个路口之后又向前多绕了一小段路,最终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门口停下。没熄火,也没跟她说话,兀自挟持着她的手机下了车。
几分钟后车门再次拉开,一大袋五花八门的药被冷冰冰丢到她腿上。
中西齐备。跌打损伤,外伤消毒,甚至还有一管泡腾片。
她攥着塑料袋,吸吸鼻子,没说话。
车窗外尽是闪烁跳跃的暗黄灯光,新闻报道说今天夜间会出现月全食,但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在凶残吞蚀那一轮硕大无辜的圆玉盘的却是远处棱角分明的高架桥,天狗不知所踪。
风吹得颧骨胀痛,可如果关上车窗,车厢里的冷气就会太快夺走膝盖周围残留的炙热温度。她这么想着,下意识轻轻摸了摸伤口边缘。
“别碰。”
他缓慢低斥了一句,但目光自始至终平视前方,多一眼都没分给她。
她侧头,望向那凌厉的眉毛弧度。她知道在杂乱的眉尾里隐藏着一粒极小的咖色的痣,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到。不过她竟然从没发现,他的眉尾末端和耳朵内廓几乎是绝对平行的走势,而他的外眼角,还有两道浅浅的褶皱——也许是这些年新长出来的吧——正好也能形成一个平行四边形。离他迈入三十二岁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可从某些角度看去,他已经比以前沧桑了好多好多。
果然,她就是个后知后觉的木头人。
这个塑料袋,就像十二年前他在支援救灾的学校巴士上匆匆忙忙拦车托司机塞给她的那个袋子一样满当得夸张,当时他眼角还没有褶皱,笑起来时嘴巴会咧到耳根,清爽温暖,像个无处不在的太阳。那次她就欠了他一句“你也注意安全”,直到分手也没说出口,等她再想起说这句话时,他早已经变成一个会冲她毫不留情翻白眼的络腮胡男人了。
终于,回到他身边半个多月,她终于开始无比真实地感觉难过。
或者是因为此时此刻距离太近,她只需要伸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个仿佛存在魔咒的平行四边形,又或者只是因为左肩太痛。
也许她并没有那么想要触碰他,如果她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身体的疼痛上的话。
隔壁车道的司机亮起刹车灯,她重新注视前方。
——
尽管都在城西,但如果翻开一张地图,画廊和她家也算是斜对角意义上的最远距离了。这会儿高架还成段成段的堵着,于是他又开到高架下绕路走。正在被啃食的月亮彻底逃出她的视线,路过地铁站时,她犹豫了一下。
“你可以把我放到那里。”
但她知道他大概率不会。
“哼。”成辛以毫不遮掩哼了一声。
“你要坐地铁?”
是一种“尔等凡骨居然妄想上天”的语气。
她默不作声咬住下唇。
大二的时候,她曾经在某个老旧的露天地铁站台边上摔了一跤,被闸门夹坏了书包,还有些更惊险的、她已经很多年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所以她对地铁有阴影,平时已经基本不太会去坐了。
“我是觉得那边容易打车。”
他没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开车。车里没有音乐,也没开广播,街道两旁尽是高耸又单薄的梧桐树,又一片不长记性的叶子扑回雨刷怀中。
——
三十分钟之后。
楼栋大门正对面的第二盏路灯是坏掉的,坏在她回国后第四天或第五天,成辛以的车最终就停在它下面。
直到这时,她才又一次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他全程没开导航。
记性太好吧,或是基于某种路痴所不能理解的异能认路天赋——画廊在城西北郊,她住城西,他自己住在城南,警队在城东,明明每个点之间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天涯距离,而且她住的楼也在小区最里面,得右转再左转再右转,他却像每天都来做客一样流畅娴熟。
车子熄火。她想了想,慢慢解开安全带,又搓了搓手,把塑料袋捏出一点杂音,才慢慢开口,一字一顿。
“那天,杜局问我意见的时候,你没反对。所以,我以为你是能接受……和我一起工作的……”
成辛以没说话,手还搭在手刹上,一动没动。
“……或者说,至少是,同意尝试一下。”
他的视线直直向上,执着于车窗前方宣告罢工摆烂的路灯脑袋,隔壁身体健康的同事把黄色暖光落在他侧脸,却让对着她的那另一半脸仿若烟瘴潮湿的肃杀山谷,灰蒙蒙的,不再有日光照射进去。
她继续捏紧塑料袋,想了想白天在天台上被拉住时他那副想杀了她一样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捏一个打气包。
“但是,如果你又不愿意了,我可以找个借口去跟杜局说,请他把我和闻法医调换一下。”
反正成辛以烦女法医的言论已经在这段时间里被大嘴巴姚澄亮传遍整个警队了,她想装不知道都难。
不过……她动了动酸胀的肩膀,那里面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鼓囊囊的水球,一只灰雀落在漆黑的路灯顶上。
“不过,”她咬住一边后槽牙。
“如果你是一眼都不想见到我,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回来之前,也没预料到法医所和刑警队两幢楼会离得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