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是一个神奇的问题。
男方抱怨女方伸手要高额彩礼, 但是让他们住到女方家,生孩子跟女方一个姓,他们又会在赘婿文学里寻找反抗女方??的快乐。
最重男轻女的某个省, 直到2022年, 依旧是高额彩礼重灾区, 没办法, 谁让他们有本事违规验胎儿性别,是女胎就流掉呢。
在九十年代初,有这样倒一手的,也有直接让这对兄妹跟那对兄妹换亲的,双方家庭都不要彩礼, 达成平衡状态。
安夏都懂, 就是没想到这么夸张, 小班长加上虚岁也才十三岁, 怎么就已经不上学了。
“她今年实足才十二吧?这不犯法吗?”安夏震惊。
“十一, 她是大年三十生的, 虚两岁。她婆家也不是让她现在就圆房,是先去家里帮忙。不然……怕人财两空。”
安夏听明白了, 婆家已经把钱给打过来了, 这个村子既然有人在外面打工, 那就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要是小闺女忽然不乐意,跑出去打工了, 天宽地阔的, 他们上哪儿去找。
所以, 付了钱, 就先把人扣家里。
算是「钱货两讫」, 大家安心。
至于这段时间内, 那男人看着小闺女,会不会想着「本来就我的」,然后直接上,那就是很难说的事情了。
别说这个时候的偏僻地区,就连真正的网络时代,安夏还在一些短视频网站上看到十一岁、十二岁的小妈妈炫自己的肚子,秀自己与「老公」的恩爱,嘲讽「劝她们不要这么早怀孕」的人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在嫉妒。
“那姜雨她愿意吗?”安夏问道。
张老板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去她家家访的时候,她家人都没让我看到她。”
安夏对这个张老师有些刮目相看,他还会去失学的学生家家访?
“你们班除了姜雨,还有谁能参赛?”
张老师想了想,摇摇头:“最有希望的就是她了,其它人……小力要是去参加体育比赛还差不多,要他读书……”
“能带我去她家看看吗?”
“能是能,但是……现在她可能已经不在家了。”
“可能不可能的,先看看再说。”安夏起身,“走吧。”
张老师把安夏带去姜雨家,她家的条件并不特别的破,村里平均水平,瓦房砖墙,小院收拾得还算干净。
院里拉着一根绳,绳上晾满了尿布。
屋门大开着,两拨人嗓音嘹亮地在用方言对喷。
偏北方语系的方言稍稍努力一下还是可以听懂的,安夏勉强听明白他们是在说姜雨的婚事。
一个说怎么还不送来,另一个说家里事情多,她妈妈还在坐月子,希望她能在家里多照顾几天。
间或插入了婴儿的哭声。
张老师到底是村长的儿子,屋里吵架的双方同时注意到张老师的存在。
当即休战,热情地向村长儿子问好。
“吵什么?!”张老师此时仿佛常务副村长,背着手,看看这家人,又看那家人。
姜雨的爸爸抢先说:“他们卢家非要我们现在就把姜雨送过去,我和姜雨她哥都要出去干活挣钱,姜雨她妈还在坐月子,家里没人照顾,这怎么行。”
“又生了个孩子?三个了?”安夏大为惊讶。
老姜骄傲又得意:“对,嘿,又是个小子。”
安夏很好奇:“那下一胎,是不是还要一个女儿?不然他的彩礼钱怎么办?”
老姜完全不觉得安夏在阴阳他,还认真地做起了解释:“等他长大了,他大哥就已经成家立业了,那还能不帮帮自己的弟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将来我们走了,就得靠他们俩兄弟互相扶持。”
从头到尾都没有姜雨这个女儿什么事。
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扯了半天,老姜才想起来问:“小张老师,今天上我们家干啥来了?”
“是县里有一个学科竞赛,整个学校,最有可能拿奖的,就只有姜雨,你们让她先把奖拿了,反正她才十一岁,急什么。”
“拿奖……拿奖能当饭吃么?她娘现在还在坐月子,她去学校,谁管她娘?”
姜家条件虽然不好,但也有电,张老师提出:“她可以在家学,需要照顾的时候照顾一下。”
“不行不行,说好了收到彩礼就把人送过来,我们家也有好多事要做呢。雨妮儿她爹,你就别舍不得了,女大不中留,留下结怨仇,早点送来,你们也早点了了一桩心事。”
“你们家也太不近人情了……”
眼看说着说着,两边就又要吵起来。
张老师在中间拦住:“吵什么!雨妮儿才十一岁!能干什么活!让她先拿个奖,给咱们村争光!”
“嗐,她一个小毛丫头,能争什么光,肯定拿不着,我们家祖坟没那个风水,不想这事!”
“这次比赛是有奖金的,一千块。”安夏平静地说出数字。
现在村里人靠种地过活,一年都没有一千块,刚才快要沸腾起来的空气,一下子又平静下来。
“多少?”姜雨的爸爸不可置信。
“一千块。”
只要没进门,那一千块就是姜家的,给儿子挑中的媳妇儿家,张口要的巨额彩礼算下来差不多要两百块。
一千块诶……能给大儿子娶五个媳妇儿了……
还有小儿子刚刚出生,要花钱的地方更多。
那边卢家人听了眼睛也直了,依当地的风俗,收了彩礼过了门,姜雨就是卢家人了。
这一千块,要是到了卢家……能把家里的屋子翻新一遍,买上几头猪,明年后年的种子化肥农药都解决了。
想想就很美。
现在问题来了。
姜雨年纪尚小,领不了结婚证,在国家层面那是不认的。
按民俗论的话,姜家只是收了彩礼,没挑吉时,没有坐花轿,人都还在姜家,此时要是卢家儿子死了,姜家退彩礼,姜雨也不算已婚……这算什么?
有了金钱的诱惑,姜卢两家更激动了,正在坐月子的姜雨妈妈都从床上蹦下来,力争要把女儿留下。
“都安静!”张老师咆哮一声。
安夏对他们说:“以姜雨的成绩,拿到奖很有希望,不过,她需要去县里参加集训。否则,可能会拿不到名次,也就拿不到奖金。”
屋里又安静下来。
姜雨她爸问:“县里?集训?要给钱的吗?”
张老师马上说:“要是能拿到奖,全部免费。”
姜雨她爸眉头皱了起来:“要是没拿到,就要钱?”
他琢磨了半天,皱着脸,对张老师和安夏说:“我们家这个妮儿啊……她能稳拿吗?”
“这哪有稳不稳拿的,怀个娃都不知道生出来的到底是男还是女呢,别惦记了,县里那么多人,她一个女娃娃,怎么跟别人抢。”
卢家人抢先发言,对他们家来说,就算没有一千块,也会多一个劳动力,快来他们家最好。
姜卢两家的当家人一齐摇头。
姜雨要是不出去,在家里吃用也花不了几块钱,还能帮着家里做事。
“这笔费用会由村里支付。”安夏忽然说。
张老师愣了一下,然后他马上说:“啊对!村里非常重视这件事。我爸说明年的扶贫款就得看这个奖能不能拿得下来。”
“啊??”
两家人都懵了,扶贫扶贫,跟这奖有什么关系?
张老师清了清嗓子:“现在国家的政策是扶贫不扶懒,我们这边这么多村都穷。要是奖给别的村拿去,那不是说明他们拿扶贫款比我们有价值?
那肯定优先给他们啊。
你们家养猪的时候,不是优先给怀崽的母猪吃好吗?!”
这是安夏刚来的路上,跟他吐槽看到的发电厂内部班组撕逼的故事,他倒是脑子快,活学活用到这里来了。
这话原本就很有道理。
村长是这个村子的道理,村长的儿子是道理的心肝宝贝。
属于光环叠满,没有人怀疑他说的有任何问题,更不会去找村长求证。
安夏问道:“姜雨呢?”
“屋里呢。”姜雨她爸赶紧把安夏和小张老师往屋里让。
姜雨坐在屋里,原本清亮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地上散落着她的书和两只半截拇指那么长的铅笔头。
“老师……”姜雨抬头看见张老师,泪如雨下,“我家人不让我读书了。”
“我会带你走。”安夏说,“你要先去县城参加比赛。”
张老师把姜雨的书本和文具收好,替她背着。
被安夏牵着手出门的时候,姜雨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安夏看着姜卢两人,对他们说:“你们慢慢聊这钱到底怎么分,我们先带她去县城里。”
“去县城?”姜雨愣了一下,“那我妈,还有弟弟怎么办?”
姜雨爸爸一反刚才的模样,对她说:“你别管,你现在还小,要好好学习,拿个奖回来。”
姜雨妈妈也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妈下午生完你弟,晚上你在学校没回来,家里的晚饭不都是我做的么,哪里那么金贵。”
“……”安夏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连女人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姜雨还是忧心忡忡,看着床边的弟弟,还有一屋子没有洗的尿布、碗筷。
“我先把这些洗完再走吧……”姜雨说着,开始收拾起了屋子。
趁着这个当口,姜雨的爸爸忽然问:“姜雨在县城里吃住……村里是怎么管的?”
安夏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关心起女儿的饮食起居来了。
“每天吃饭三块钱的标准,中午和晚上都有肉和蛋,保证健健康康的。”
姜雨爸爸微皱着眉头:“两顿都有肉和蛋啊?她哪吃得好这么好……能不能,把她吃的那一部分留下来一点?妮儿她妈这刚生了孩子……”
安夏对此叹为观止。
一边是女儿临走了还在想着帮家里收拾东西,一边是亲爹连伙食费都要克扣。
姜雨一通忙完,还顺便把猪食给煮上。
两个大男人就坐在那里,继续侃关于姜雨什么时候进卢家门,得了奖金怎么分之类的问题。
等姜雨全都忙完,已经是下午。
安夏带着姜雨离开的时候,姜雨怯怯地问道:“真的要住一个月吗?我中间能回来吗?我怕家里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