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睁睁看着女儿眼底的水雾凝成一滴,掉在她干涸发裂的唇瓣上,却连让她别哭的力气都没有。
“偶尔,”乌姀声音颤着,低着声音祈求,“偶尔也来梦里看看我吧。”
“不了吧。”翠芽虚弱摇摇头。
去了她又哭成这个鬼样子。
眼睛肿成这样,她看得心疼。
翠芽说:“忘了娘吧,出去好好过日子。”
乌姀眼角的泪从来没有停下过,她使劲摇头。
她忘不掉。
她不要忘。
她怎么可能忘啊。
她是她娘啊。
“我想你了怎么办啊。”乌姀垂着脑袋,低低地问,眼泪顺着鼻梁悬在鼻尖。
“想娘了,你也不许哭,我翠芽的女儿,要是个爱哭鬼,我要是——”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是强撑着说完,“要是见到了你那些婶子,又要嘲笑我了。”
翠芽疲惫地闭了闭眼,睁眼的频率却越来越低了,像是下一秒就再也睁不开,胸膛起伏的弧度也趋于和缓。
“乌姀。”乌姀突然急切开口,“翠芽,我是乌姀,这是我的名字,你可以……叫一下我的名字吗?”
翠芽眼皮疲倦地掀了掀,艰难迸出零星几点欣喜,“乌姀?这是你在外面的名字吗?”
“是啊,就是不太好听,同流合污的乌姀,乌姀之众的乌姀。”乌姀含泪笑着道。
“才不会难听。”翠芽能感觉到意识缓缓在抽离,但她面色如常,什么也没有说,“娘不认识几个字,是禾苗的禾吗?像禾苗一样也好,茁壮成长,节节攀升。”
她不说话了,乌姀也没有说话。
她知道她们之间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份浓烈又纯粹的爱来得太过突如其然,她一时受宠若惊,可到了失去的这一天,她又接受不了。
翠芽终于开口,她总要有些话叮嘱这个孩子的,留她一个人,她不放心。
“娘现在是不是很丑?你还是出去吧……看了害怕。”
“才不丑。”乌姀抹了把眼泪,绽开笑容,“一点都不丑,比那个什么柳姨好看多了。”
眼球红丝遍布,唇瓣干涸皲裂,没有了往日吃饱饭的红丝遍布。
翠芽一直都是爱美的。
只是为了这个小家,外貌是没有用的。
翠芽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对她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禾禾,长大要出人头地,娘爱你……很爱很爱。”
乌姀似有所感,抬手捉住了她无力下落的手。
这双手明明还是那么粗糙有力,却再也抬不起来了,拿不动开辟一家生计的锄头,拿不动针线。
禾禾,要出人头地。
这是她留给她最后的话。
可是她已经长大了。
只有在她身边,她才能喘口气,当个孩子。
“娘。”乌姀终于喊出了那声十一年都没喊出口的称呼。
“娘!”
可是没有人再会回她一声了。
她再也没有娘了。
乌姀把头放在她的手臂上,靠着她躺下来,慢慢闭上眼睛,好像翠芽还没有离开,好像翠芽从六岁开始哄睡她的每一个晚上。
以后再也没有翠芽了,她不甘心。
她真的不甘心。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姚怡瑶一想到她的家人会死,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因为姚怡瑶的记忆中有她的家人,明明她们参与了彼此的生活,明明彼此挂念,却不得不分开。
在凡人看来漫长的一生中,他们再也见不到面了。这种可怕的变化,要生者如何释怀。
只有在记忆中才能触摸到自己的亲人,他们又会有多害怕。
原来家人离世,是凡人不得不面对,不敢面对,又无法面对的终生难题。
翠芽不识几个字,却给她留下了世上最难解的难题。
乌姀揣着翠芽留给她的题目,像小时候一样,数着她鬓边生出的白发,最后一次安安稳稳睡去。
没有心魔,没有惊醒,只有贪恋娘亲温暖的孩子和渐渐失去温度的母亲。
她闭上眼睛,眼前陷入黑暗,回溯梦境,她似乎又回到了学堂时,坐在底下听祈愿讲课的日子。
青衫洗得发白的姑娘捧着保存得极好的书,“今日我们学习屈原列传。”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是人类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处于困境就会追念本源,所以到了极其劳苦疲倦的时候,没有不叫天的;遇到病痛或忧伤的时候,没有不叫父母的。”
山长,你骗人。
你没有告诉我们,原来悲痛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