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孔六闻言,也不顾自己还在校验场上考官坐的位置,隔着人群回头骂道:“老子昨晚添了几遍夜草,怎么可能饿着?”
吊在了槐树之上。
“这是怎么回事?”外头看得人看不明白了,“这是轻车都尉那头的马不行了,是不是早上没喂粮食?”
姿态虽然不是特别雅观,却也算轻盈自在了。
果然,再跑了一炷香后,孟红锦渐渐慢了下来。姜梨心有警惕,跟着放慢了步调,和孟红锦仍旧保持着一开始一般的距离。这令场上的局面有些奇怪,甚至落在后面的姜幼瑶几人都赶了上来,几乎要和她们并驾齐驱。
发狂的黑褐马冲出马场,已经有人去拦。姜梨最后和孟红锦同时射出的箭,那只箭稳稳当当地落在红心之上,箭羽涂着红色的朱砂。
众人心中的思量姜梨不晓得,她之所以离孟红锦一段距离,只是为了想看看孟红锦究竟要做些什么。或许死过一次,她对阴谋的嗅觉格外敏锐,今日一早就发现了孟红锦的反常,想来想去,孟红锦大概要做什么手脚,或许已经动了什么手脚,姜梨暂且还不知道,她能做的只是尽量离孟红锦远一些。倘若孟红锦还没有成功,就势必会故意接近自己。
她胜了。
虽然姜梨没能超过孟红锦令孔六很着急,但更多为姜梨担心的人却是松了口气,譬如柳絮,譬如叶世杰,譬如姜景睿。姜梨应该是会骑马的,看她也骑得很稳,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今日是最后两项,御射一过,姜梨只要保持这样,和孟红锦的赌约就是孟红锦输,也不必被明义堂逐出去,乐见其成的结果。
姜梨默了默,又默默看向另一头正被人簇拥着的永宁公主,心中闪过一丝冷意。
孔六再也不说话了。
还是被永宁公主给逃了,若是离得再近一点……孟红锦的箭再利一点,那支蓝箭,没入的就不是永宁公主的肩头那么简单,而是永宁公主的胸口。
孔六身子一僵,立刻噤声,扭头一看,姬蘅看也没看他,语气凉凉地道:“太吵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啪”的一声,身边有人合起扇子。
孔六终于坐了下来,拍了拍胸口,他这会儿是满头大汗,身边的郑虎臣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看了这么一场险象环生的校验,只觉得比平日里的操练还要累人。不过,孔六很高兴,他对姬蘅道:“你看到没有?姜二小姐多厉害,今天可是让人大开眼界,这回她出风头,估计心里乐坏了。”
“我冷静不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这本来就可以超过的嘛……”
“我看她有些失望。”姬蘅淡道。
郑虎臣:“你冷静一些……”
“失望?”孔六疑惑:“失望什么?她是魁首。这他娘的六艺都比完了,她每个都是第一,这还有啥失望的?”
孔六急得抓耳挠腮:“姜二小姐怎么回事,只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孟家的超过去了,她怎么就是不动?唉,急死我了。”
“借刀杀人不成,当然失望了。”姬蘅淡笑一声,站起身来,“今天的戏也不错,就是没见红,简单了一些,再看来日。”
姜梨和孟红锦的距离并不是很大,大约就是姜梨只要再用力挥一挥马鞭,应当就能把孟红锦超过,可姜梨愣是不打算发力的模样,甚至跑得还让人觉出几分悠闲。
拂袖而去。
这也不难理解,聂小霜和朱馨儿根本就害怕跑马,动作都很小心,姜幼瑶和姜玉娥又更忙着表现自己的美丽和可爱,相比之下,就只有姜梨和孟红锦在认真比赛。
“真是个变态。”孔六嘀咕了一句,想起了什么,才道:“你还没评判哪!”
她并没有在马背上展示任何技艺,看不出来御马的技术有多好,不过有一点大约可以证明,她的确是在认真跑马,因为孟红锦过后,第二就是姜梨。
姬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不过今日的御射本来就比琴乐更好评判,因为对比太过鲜明,姬蘅参不参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谁都看得出来,姜二小姐的御射之术炉火纯青。
似乎出人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姜梨跑马并不如想象中的生疏,看起来以前也应当是骑过马的,只是比起她上三门的魁首,琴乐一首《胡笳十八拍的惊艳,她的御马之术看起来十分平平。
但是那孟家小姐可就倒霉了,箭术不精就罢了,还射中了刘太妃最宠爱的永宁公主。女子身上留了疤可不是什么好事,别说是永宁公主,就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会不依不饶。往小了说,是失手,往大了说,是谋害皇家亲眷。
校验场上,姜梨的黑褐马也在跑。
孟红锦面如土色,吓得瑟瑟发抖,眼下她也明白了事情有多严重,忍不住一边挣扎一边道:“不是我!我不是要加害公主,是……是姜梨!姜梨害我!”
“喏,你瞧瞧,现在姜二小姐可是落在后面。”先头说话的那人回道:“况且姜二小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冲劲儿,要冲在孟小姐前头,应该不可能。”
人群中有人鄙夷:“这孟小姐怎么尽说谎话?公主殿下身上的箭矢可是标蓝的,就是她的箭,还想往姜二小姐身上攀扯,真是可笑。”
“那姜二小姐如何?”身边的人打趣道:“之前四项,姜二小姐不都后发制人,反败为胜了么?”
箭矢都是有标记的,射中永宁公主的箭矢上是蓝色,自然是孟红锦的箭矢。而姜梨的箭矢与孟红锦箭矢相撞,实在是太快,隔得那么远,并无人看清楚,便是孟红锦自己说出来,只怕也无人相信。一来是姜梨的箭术哪有那么精纯?二来是好端端的,姜梨为何要谋害永宁公主?
“孟家小姐很厉害。”有人道:“至少在御射上,无人比得过她。”
柳絮小跑过来,有些后怕地拉住姜梨的手,道:“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方才马受惊,你怎么还往前跑?不过是一场比试,怎值得你拿生命交换?”
她就像是一团火,火红的骑装让她看起来高傲又美丽,勾勒得窈窕的身线分明就是令人心动的少女。随着马匹的颠簸,长发在脑后起伏,更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虽然孟红锦的容貌比不上姜幼瑶,但在马背上的孟红锦的确比姜幼瑶更加夺人眼球。
“我这不是没事?”姜梨笑着安慰她,心里却很是遗憾。最后关头,就是她故意射偏孟红锦的箭,想着若是能伤到永宁公主才好,只可惜棋差一着。
整个校验场上,一马当先的是孟红锦。
“孟红锦这回麻烦大了……”柳絮低声道:“瞧永宁公主的阵势,只怕不会轻易善了。”
郑虎臣也暗中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些小姐们胡闹的作为很是不满。可这又没办法,明义堂的御射向来都不是长处,或者说,很少有哪个小姐愿意吃苦,去学这种在平日里几乎用不到的本领。
姜梨心中哂笑,永宁公主自来都高高在上,不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当人看,即便孟友德是承宣使,在永宁公主眼里也不值一文。不过姜梨一点也不同情孟红锦,虽然不晓得孟红锦究竟做了什么,可自己骑的黑褐马发狂,定然与孟红锦脱不了干系,姜梨清楚地记得,黑马发狂的前一刻,孟红锦正在自己身后。
姜幼瑶和姜玉娥比这两人好些,至少挥鞭子的动作还是很飒爽的,只是她们在马背上展示出来的马术都很简单,更多的是看起来漂亮,让人只注意到马背上的人,而非马。
为了一场比试便想要自己的命,孟红锦也够心狠手辣了,如今得罪了同样心狠手辣的永宁公主,也是咎由自取。
说是狂奔,倒也不尽然,聂小霜和朱馨儿几乎是小跑着,她们甚至都没怎么挥鞭子,只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奔跑”的姿态。孔六抹了一把脸,语气是恨铁不成钢,道:“真是浪费了老子的好马。”
“说起来还真是便宜了她。”柳絮也并不同情孟红锦,反而道:“如今她被永宁公主为难,与你的赌约便只能这么算了。”
然而那泪光飞快地隐没,因着开始的鼓声已经响起,“嗖”的一下,六匹马同时狂奔起来!
“谁说要这么算了?”姜梨反问:“等她处理完与永宁公主的官司,自然还是要到我这里来履行赌约的,我等着。”
姜梨的眼里忽然有了一点泪光。
柳絮讶然,她自来见姜梨是不爱与人计较的大度性子,认为姜梨简直是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宽和,还是第一次看姜梨咄咄逼人的模样。讶然过后,却忍不住笑起来,道:“本该如此,合着辛辛苦苦赢下的赌注,就这么算了不成?燕京城开赌坊的坊主都要为你抱不平了。不管结果如何,孟红锦还是要遵守赌约,我给你作证。”
姜梨已经翻身上马,箭筒沉甸甸的,背在身后,她拉起缰绳,夏日的风拂到脸上,非常温暖,就像薛怀远的叮咛,薛昭的笑言。
姜梨笑着点了点头。
郑虎臣微微蹙眉。
这时候,姜幼瑶几人也跟着下马走回到家人身边。姜幼瑶甫一看到季淑然,便惊魂未定地叫了一声“娘”。
外行人看热闹,自然看不出什么,只晓得姜家二小姐也不是对御马之术一窍不通,至少懂得怎么上马。内行人看门道,孔六却看出了一点名堂,又和郑虎臣咬耳朵,低声道:“姜二小姐不错。”
姜幼瑶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本来看着姜梨的马受惊了,她还暗中窃喜,没想到祸害遗千年,姜梨竟然没被摔死,还在马场上大出风头,箭术超群,就连原先御射最好的孟红锦也没能比过她。还有孟红锦,莫名其妙就射伤了永宁公主,瞧着孟红锦被永宁公主的人押下去,姜幼瑶没来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自打认识姜梨,她就晓得姜梨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人,不曾见她慌忙急乱,但没想到她就连一个上马的动作也能做得这般温柔,虽没有孟红锦来得惊艳,却分外舒服,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符合姜梨的性子,姜梨就应当是这样的。
“娘……”她盯着季淑然的目光含着愤怒和惊恐,孟红锦是和姜梨作对的人,怎么孟红锦却莫名其妙身陷囹圄?
柳絮有些发呆。
季淑然心中也十分恼火,昨日起,当她偶然看见孟红锦看姜梨的眼神,已经隐隐猜到孟红锦会对姜梨下手。不必说,今日姜梨的马匹突然发狂必然是孟红锦的功劳,但结局却是姜梨毫发未损,孟红锦却将自己搭了进去。
非常流畅、自然,她不如孟红锦那般热烈利落,也不像姜玉娥那样楚楚可怜,更没有如姜幼瑶在上马前还要“嫣然一笑”,她只是平静地拉起缰绳,在马背上安静坐着,很平常,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虽然不清楚姜梨是怎么做到的,但今日的事让季淑然对姜梨又有了重新的估量。一件件一桩桩,从姜梨回到燕京后大变的性情,还有她那突然冒出来的琴乐御射,都让季淑然感到陌生和危险。
“不知道姜梨会不会上马的动作,庵堂里有马么?”叶世杰心里才这般想着,就看见姜梨不紧不慢地抬脚跨上马镫,拉住缰绳,轻盈地跳上了马背。
如果说之前季淑然还打算借助别人的手除去姜梨这个眼中钉,但感觉到姜梨带来的威胁陡然加大,却让季淑然以为,哪怕是自己亲自动手,也得让姜梨尽快消失在眼前。
孔六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相都挺直了许多,姬蘅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极了。
不能等下去了。
最后一个是姜梨。
校验台上正在宣榜,人群因为永宁公主的受伤已经是一片混乱,倒是无人在宣榜人口中念出的名字。
郑虎臣没做声,一边的姬蘅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瞧着这些贵女们动作。
但就算不听,大约所有人也晓得,今日的魁首定是姜梨了。
孔六对此很是看不上眼,对身边的郑虎臣嘀咕了一句:“绣花枕头。”
姜梨自己也无心于校验台上宣榜的人,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却是落在了成王不远处,和永宁公主保持着一个微妙距离的沈玉容身上。
然后是姜幼瑶,姜幼瑶扬起一个笑容,这才翻身上马。因她容貌太盛,笑靥如花,反而上马的动作无人注意了,不过少年公子们却很吃这一套,皆是看直了眼。
永宁公主正被侍卫保护着,被丫鬟贴身伺候着离开校验场疗伤,姜梨估计那一箭虽然没能要了永宁公主的命,但也不会轻到只是擦伤,大约还要养上个把月,会不会留疤痕也很是难说,永宁公主之所以会如此暴怒,也正是于此。
接下来是聂小霜,她和朱馨儿算是同时上马,二人应当平日里关系不错,上马的动作也差不多,虽然不算别致,但也没有出错。
但此刻的永宁公主,除了暴怒之外,目光还若有若无地流连于沈玉容身上,颇为可怜柔弱。
第二个上马的是姜玉娥,她的动作不及孟红锦那般干脆利落,要规矩得多,但因为她小巧可怜的模样,让她上马的动作都令人心生怜惜。
姜梨从未看见过这般的永宁公主。在她最后的记忆里,是永宁公主畅快带着得意的笑容、狰狞而又刻毒的脸。这般缱绻娇媚,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燕京城的贵女们大多柔弱,于御射之术也不甚擅长,能做到孟红锦这般的少之又少,因此孟红锦这般漂亮的动作,众人自然不吝啬赞美。见外头人都对自己投来赞叹的目光,孟红锦心下得意,连前些日子因为姜梨胜过自己而产生的阴霾都散去了许多。
姜梨又去看沈玉容,沈玉容微微躲闪着永宁公主的目光,却又在永宁公主快要发火的关头适时地投去关切的眼神,于是那骄纵公主的火气顿时偃旗息鼓,立刻变得如刚才一般柔情万种了。
孟红锦是最快上马的,她一脚跨在马镫上,身子一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抹红色,便见她已经端坐于马上,不由得喝彩一声,纷纷叫好。
姜梨看得几欲作呕,心中忍不住冷笑,沈玉容倒是好艳福,永宁公主竟然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持铜锤的大汉狠狠敲打了一下校验场上的大鼓,“铛!”的一声,众人都开始准备,要翻身上马了。
不过,和沈玉容做了三年夫妻的她也明白,当沈玉容要“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真心,鲜少有人能抵抗。
姜玉娥也盯着姜梨,见姜梨这回不再像是之前几次表现得十分熟练,心里才舒了口气。倘若在御射上姜梨再次大出风头,姜玉娥怕是能妒忌得恨不得立刻毁了她。
永宁公主会沦陷,姜梨一点也不意外。不过看着这对奸夫淫妇在自己眼下眉来眼去,姜梨还是感到了愤怒和恶心。
一边的姜幼瑶见此情景,心中不屑,以为姜梨根本不懂马术,兀自将箭筒装好。
她飞快地扭过头,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会掩饰不了眼中刻骨的恨意。
姜梨听不到外面人的谈论,只是轻轻地抚摸着马头,那马倒是呆愣愣的,并没有因此对姜梨亲近几分。
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十全的把握,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说甚么玩笑话,这些马都是轻骑队里的,亲近不亲近也是一样。不过姜二小姐可能真是个门外汉,瞧她的动作,生疏得很呐。”
跑马场外的小巷里,正有两人往深处走去,前面的人红衣绯艳,饶是背影也洒满风流。
她这个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不解,有人道:“姜二小姐这是在做什么,是不知道怎么骑马,以为这样可以和马亲近吗?”
“文纪。”走在前面的人开口,声音如夜色里铺就的星河,微凉如梦,他道:“永宁公主和姜家,有仇么?”
姜梨的马是一匹黑褐色的马,看起来如它模样一般其貌不扬,正低头啃着地上的草皮吃。姜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脖子,这让她想到了自己和薛昭在桐乡赛马的时候。
文纪顿了顿,道:“属下不知。”
六位校考的女学生都各自有一匹马,这些马都是轻车都尉孔六调来的,每一次出场的马都是新的,并且性情都很温顺,这是为了保证贵女们的安全,毕竟烈马难驯,倘若让这些女学生们摔着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前面的人没有停顿,依旧悠悠地往前走,过了许久,有声音传来。
整个马场为圆环形,马场起点即为终点。终点处立着整整齐齐的一排箭靶,上面已经横七竖八地立了一些箭矢,更多的箭矢落到了地上,负责记录的小童将每一次结果记录在册。
“我也不知。”
跑马场很大,足够六匹马并列在马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