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我走后不久, 陛下便开始励精图治,两三年间虽是下了苦功,但朝中受先帝遗臣制约, 事事受制。彼时我虽远在南疆, 却也听说过陛下立志十年,令东楚大治, 吞西秦千里之地。”
炉香袅袅, 自宫外而来的老医者, 将解毒的药砂倒入香炉中, 不多时一股清气浮满寝殿。随后又取出一只白虫, 在御医紧张的视线下,让白虫蛰住病榻上帝王的腕脉,片刻后,白虫便转为青色, 随即化紫变黑, 死去。
屏风外说话的谢端稍稍顿住话头,向那老医者问道:“顾老, 陛下所中何毒?”
“易门妖毒向来诡异,像是蛇毒又像药毒……就算治好了, 陛下的眼睛也要坏了。”
谢端默然, 病榻上的皇帝睁开眼, 道:“老翁尽管施治,昔年将易门灭门,朕便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谢端闭眼, 片刻后,淡淡道:“西秦之易门,是药亦毒,能助陛下襄定朝纲,也能毁陛下之大治。陛下尽屠其宗门也便罢了,何必又留着首恶欲窥天机?”
皇帝面色苍白,冷笑一声道:“谢卿就不好奇吗……你看那宫墙之外,遍地荒芜,以前是朕待那些人手软了,给他们放权,然后得到了什么?将士在前面战死,他们就在后面吃人肉!”
“陛下,驱毒不易,静心些。”
三只白虫用尽,医者顾老叹了口气,待拔出皇帝腕脉上定脉的银针后,皇帝哑声道:“老者,朕眼前何以暗下来来了?”
“易门之妖毒,若要命,则需先废命。先代之天演师传位时,会为下代天演师种下与此妖毒等同之毒,中毒之人若挺得过,便能于死生之间熬出一双参天瞳,若熬不过,便会如陛下这般,能保住命,但双眼此后也要废了。”
寂然间,皇帝自嘲一笑:“朕还当诏书写得早了,没想到,却已是时不与我了。”
谢端并未委以片言安慰,只道:“陛下是克己之人,纵然退居太上,亦……”
皇帝摆了掰手打断了他,竟丝毫不在乎医者言他要失明之事,反而谈起了政事。
“你可看出这朝中怪异之处?”
谢端亦习惯了他这般克己,道:“宋相之门庭,已尽陷矣。”
“宋睿……”皇帝咳了一阵,道,“宋睿丧子多年,常有午夜梦回入魇,私下笃信邪佛,为易门妖人所趁,朕并不意外。”
“我走之前,宋公尚未固执至此,所谓人之本性难移,若移则必有时移世易在先。宋公之左右……不知有多少官吏,已入易门掌控。”
“这就是你自污声名的理由?”
谢端起身,拱手道:“也许臣是真的想要做曹操呢。”
他是个不喜将事情言明的人,皇帝知道他这点,不欲多做探究,道:“你是个厌恶功利的人,当年为了避这朝中之事,一隐便知天南。朕始终没想通,陆栖鸾是用何种理由,钓得你出了山?”
何种缘由?
谢端似乎记不得了,只记得中秋月下,澜湖舟上,面孔稍显稚嫩的女官,念及那死在战乱中的将士,眼底的痛色。
那是他疏离了多年,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这些年间,陛下派来相请的官吏不少,或为名利,或为应付差事。她若不经那番梧州之乱,相请之时,怕是与后者并无不同……可她经历过了,见过这世间诸多枉死之魂,待见我时,才幡然醒悟。”说着,眼底似乎要溢出些许柔色,但在他察觉的瞬间,又被淡漠所吞没。
“我见她时,便想起了陛下当年,三十而立志时犹未晚,她年岁尚小,会比我走得更远。”
皇帝沉思良久,他与谢端一样,笃定自己没看错人,但皇帝所想的是让她为盾,护女儿为帝……而谢端想得更远。
“陛下……陆侯说动了禁军,抓了宫中百官,现在要强立公主了!”
皇帝一怔,随即望向谢端,后者目光悠远地看向窗外,道——
“你看,她已经走到了这里了。”
……
东楚的正殿中,从来都是文臣的战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被刀架在脖子上。
这是帝国象征的所在,是掌管东楚之天下的中枢,而他们,则是这里的扛鼎人。
没有朝臣是在发觉这个事实的瞬间感到害怕的,甚至于感觉到荒谬,忘记了这种惯有的姿态,它的本质叫做傲慢。
“陆侯,想谋反吗?”
宋睿并不是第一次见陆栖鸾,但却是第一次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直面于她。
殿外的禁军一样,将大殿团团围住,将拥立皇子的朝臣死死围住,宋睿在说出谋反两个字时,所有的禁军卫都冷眼看向了他。
“陆师不是篡位,而是来治篡位之人。”
殿侧清声响起,宋睿望去时,平日里淡然的神色倏然出现了裂痕。
他看见……从暗处走来的殷函,手里拿着一卷一模一样的,与三皇子一般的诏书。
噩梦终于成真了。
强压下心头的颤动,宋睿道:“公主还是勿要胡闹了,臣等有陛下传位诏书在此,莫要耽搁了三殿下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