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廉哈哈一笑:“尹贤弟,看不出来,你竟也是如此谨小慎微之人?你放心,愚兄也略懂朝廷礼节,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会乱说。可私底下三两好友说话,打什么紧?太子私下里都称我为兄,叫我称他为弟。”
尹凤梧却转过脸来,盯视着易飞廉。易飞廉看到他半边脸映照在烛光下,半边脸却隐没在阴影之中,神情深邃,看起来竟有三分阴森,不由地吃了一惊。
“易兄,你觉得,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精明强干,谋事深远,壮志凌云。”易飞廉不假思索地道。
尹凤梧忽然凑近了易飞廉,压低声音问道:“我再问得直白一些,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一个‘好’人么?”
易飞廉被他的奇怪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勉强笑道:“贤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尹某虽然只做些外务,但尹某的小鸟,也有俯瞰长安城乃至宫城之能。”尹凤梧忽然又退了开去,端正地坐下来,眼中火焰熊熊燃烧,“神策军兵围长安,朝廷只是险胜,这中间最要命的环节,是什么?”
易飞廉感到一阵窒息,他隐隐觉得,尹凤梧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他希望听到的话。
“是内乱。俱文珍手握北衙龙武军,掌握宫城,他为什么不起兵呼应?若是神策军叩关于外,龙武军作乱于内,便以太子、高将军、易兄之能,能够同时对付两个强大的敌人吗?”
不能,不能。易飞廉在心里回答。
“只要举事,只要冒十分之一的风险,权势便触手可得。在这种情形下,俱文珍为什么不举事?除非……”
“除非他当时认为,自己获取权势易如反掌,连这么小的风险都不值得冒。”
“易兄,你知道商人如何用最小的风险获取最大的利益吗?”
易飞廉摇摇头。
“交易。”尹凤梧简单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拿对方想要的东西,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易兄,皇上‘病’了很久了,而他那个宠臣、翰林学士王叔文,也已经失踪很久了。”
“我的一只小鸟曾说起过,在内侍狱最深的一层监牢中,有一具尸体,和王叔文极为神似……”
易飞廉身上的汗毛层层炸开,尹凤梧的言下之意太过可怕,以至于他不敢深想。
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俱文珍生前最后的嚎叫:“那时他以高官厚禄许我,是因为他尚没把握处置咱家……囚禁皇上之事,大干天和,折损阳寿……”
……
“易兄!易兄!”易飞廉恍然回神,尹凤梧正推着自己的胳膊。
“啊,尹贤弟,对不住,愚兄倦了,有些走神……”易飞廉喃喃地道。
尹凤梧略带怜悯地瞧着他:“易兄,你也不必想太多,小弟和你说这些,并非刻意恫吓,只是提醒你,自古事君之难,有如伴虎,总须多想一二。”
“哎,时辰不早,不耽误易兄休息,小弟也该回去了。”
“且慢!”
“怎么,易兄还有事?”
易飞廉心乱如麻,但是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深吸口气,忽然想起方才那被打断的疑问,于是问道:“尹贤弟,愚兄还有一事相询,那日在扬州修武馆,你现身之前,是否用飞石击杀了一名宫苑宗杀手,救下了我那小徒儿?”
尹凤梧莫名其妙:“什么飞石?易兄,这是什么意思?在下从没学过暗器功夫,更没发过什么飞石。”
易飞廉摇头叹气道:“罢了,贤弟去吧,这人间哪,真是让人头疼。”
尹凤梧一叉手,消失在黑暗中。对易飞廉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又两日,大军路过华州,探马忽然来报,说朝廷闻听大捷,专程派员前来犒赏。接着便见牛马成群,带着大批犒军物资而来。
领头的一个眉清目秀,老远便拱手笑道:“恭喜高将军得胜还朝,陛下听说大捷,十分欢喜,派咱家先走一步,专程前来劳军。陛下随后还会督率百官,在春明门外为各位接风洗尘。”
高崇文赶忙策马上前:“高某何德何能,敢劳吐突中尉大驾?陛下圣体不豫,还要为些许小事亲迎出城,高某更当不起了。”
来者便是新晋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吐突承璀本官虽然不过区区一介掖庭局博士,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子宠臣,晋升枢要是指日可待,高崇文也不敢怠慢。
吐突承璀听高崇文回话,微微一愣,脱口道:“陛下身体不适?”随即恍然,笑道,“是了,高将军还不知道。”
“就在昨日,皇上因身有疾患,下了逊位诏书,称太上皇;太子以储君身份继承大宝,改明年为元和元年,再过几日,便要举行登位大典了。”
高崇文恍然叹道:“原来如此。陛下如此待我,崇文何以相报啊!”
吐突承璀知道眼前这人也是将来炙手可热的重臣,他混迹广陵王府二十年,人海中扑腾出来的玲珑心思,不由讨好地笑笑,小声说:“高将军,此次陛下出城亲迎,除了嘉奖将军平乱有功外,更是要赐豹符给将军,正式命将军重建推思堂、领衔四方盟呢!”
“高将军,这推思堂执符使和四方盟盟主虽不是正经的朝廷官职,可是非圣上近臣不能担当,圣上既然属意将军,可见将军前程远大呢!”
此时这两人骑马远远在前,离身后最近的侍卫也有丈许远,吐突承璀满以为这番话说得仿佛耳语一般,只有他们二人你知我知。
不料身后有人冷笑一声:“四方盟盟主之位,岂是皇帝老儿说了算的?”
吐突承璀愕然回头,见发声的是一个高大老者,满脸不屑神气。吐突承璀还道他是高崇文手下部属,不禁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放肆!尔是何人,竟敢讥讽陛下?四方盟盟主之位不由陛下说了算,难道由你老头说了算?”
那老者放声笑道:“哈哈!我绿林豪杰的大事,你一个没了卵蛋的阉人,安敢插嘴?!”
吐突承璀气得嘴歪眼斜,七窍生烟,戟指指定那老者,颤着声喊道:“来,来人!把把把这厮拖下来,砍、砍喽!”
未等兵士答应,老者身后突出一骑,那骑士喝道:“且慢!吐突兄,还认得我么?”
吐突承璀定睛一瞧,见来人青衫一袭,面目清朗,脸色这才稍霁,问道:“易四侠,怎么是你?这老头是你的……”
易飞廉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只反问道:“吐突兄,当今天子可是昔时的广陵王?”
吐突承璀不明其意,答道:“正是。”
李纯兄弟,真的是你,可叹我愚不可及,直到现在才渐渐体察。你机杼深深,妙计重重,难道都是为了今日么?
易飞廉只觉胸臆间一阵悲凉,脱口问道:“太上皇登位不过数月,何以如此急着禅位?”
吐突承璀不意他突然如此发问,愣了愣才道:“太上皇圣体有恙……”
易飞廉不等他答下去,劈头盖脸地问道:“我听说太上皇近臣、翰林学士王叔文失踪已久,吐突兄可知他的下落?”
吐突承璀忽然醒悟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恶声道:“易四侠,你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到底是何用意?若不是看在昔日有旧的份上,就凭这几句话,就该问你妄议朝政、忤逆犯上之罪!”
高崇文转向易飞廉,亦正色道:“易四侠,你方才所言,实非人臣所当问,亦非人臣所应知。”
易飞廉尚未接话,曲默笑一振缰绳,朗声笑道:“师弟,你恁的多话了。煌煌长安,堂堂皇城,俱是李家天下,岂有我等游侠置喙之处?”
宓延钊接口道:“不错,易师侄,皇帝事先未与我们商议,便要这姓高的将军做四方盟盟主,那是全然没有将我琅琊剑派放在眼中,你师父一生所念,岂能凭他一言而决,轻易付之他人?”
曲默笑一扬马鞭,拨转马头,高声唱道:“宁做鸡头,岂为凤尾,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瞥了高崇文、吐突承璀诸人一眼,脸上露出高傲的神气,马蹄得得,径自走了。
宓延钊道:“易师侄,掌门让我等前来与朝廷商议重建四方盟之事,可不是为了屈居人下,受人摆布。我和默笑这便走了,你意下如何?”
高崇文急道:“易四侠,你我相交不浅,你也知道我高崇文只爱行军打仗,绝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四方盟谁来做盟主,大可再做商量。”
易飞廉却神情木然,喃喃半晌,方才拨转马头,淡淡地道:“高将军,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我并非同道中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山高路远,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