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行及时雨,呼保义,大宋公明。
郓城县,青州郊外,浔阳江城。
三郎声名播行远,千里云游伴杀声。
上水泊,更替旧头领,鬼神惊。
招安路,数年功;朝堂客,居中庭。
聚义滋味改,忠义浮名。
四回征剿四涤荡,行伍不散官不封。
掷刀笔,歧路求富贵,也成空。
《满江红·呼保义》
却说吴用梦里,林冲要替晁盖报仇,举刀来杀。把个吴用吓醒。暗叫惭愧,梦中事,当不得真。
待惊魂稍定,四下看时,却又懵懂了,此处像是村中废弃的荒宅,许久无人住过了。只记得昨夜在城中酒肆里与人对酌快活,如何跑到这里来?他又搞不懂是否是在梦中了。
一忽儿,走进来一个人,头戴戒箍,宽袍大袖,身披袈裟,手拄翠绿竹杖。醉眼看去,武松气色健旺,再无有前些时候的颓唐。
吴用与武松杭州一别,时日不长。再见武松露面,虽有讶异,却也不甚意外。他也知晓武松的手段,既是把他掳到此等所在,虽不知他所图为何,但武松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那是笃定了的。
吴用此时,已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自己觉得已经没甚地可再失去了。索性耍起光棍来:“小可猜想,武家兄弟此来,是与那三万贯钱财有关。只可惜吴用是真个无用。本想朝兄弟你借点财货,到这边贿赂上官,图个前程。却不料被家奴盗走了,现下小可身无分文,兄弟你千里寻过来,也只得白辛苦一遭了。”
吴用掸了掸身上灰土,再追上一句:“要不你将这条贱命拿去吧,也济不得甚么事。”
武松听吴用先将各种路都封得死死的,意欲不叫自己开口,便笑一笑道:“学究哥哥与武松原本无恩无仇,那一点钱财并不算什么。武松此来,就是来见哥哥一面。既然哥哥言道,那一点儿财货便值哥
哥一条命,武松且记下了,学究哥哥有一条命放在武松手里了。”此正是:
君子行事不逾矩,良马恼恨不出蹄。
小人专欺良善心,谎言却把性命许。
武松讲过那一番话,再把翠竹杖朝地下一顿,振得周边树上,扑簌簌落下许多叶子来。他便挪开身子,露出身后站立的燕青,抱着龙泉宝刀,冷眼看着吴用。
吴用看到燕青现身,吃了一惊,问道:“小乙哥如何跟武二一起来?你不是云游去了吗?临了盗马的事,小可已经替你遮掩无妨了。”
燕青道:“小乙寻你报丧,主人家卢员外,被昏君赐了毒酒,殁在淮泗了。”
吴用更惊惧起来:“皇恩浩荡,卢员外得授安抚使,管军管民,何等显赫。如何就殁了?还说官家赐毒酒,如何让人信?小乙不要道听途说。”
燕青不接他问话,只按自家路数往下说:“主人临终前,让小乙跟学究讨一笔旧债。武松哥哥三万贯钱,得哥哥许下一条性命。小乙且问,北京卢家六代豪阔,数十万贯的家财,连主人家性命,学究哥哥拿几条性命来还?”
吴用结结巴巴反驳道:“卢员外被毒死,小可并不知晓,与我毫无干系,说什么性命偿还?”
燕青道:“我主仆两个在北京城里好好地做财主,什么梁山泊、什么昏君皇帝,都与我等无干。是你扮作算命的,又提诗又说谎,引得主人家入彀,一步错步步错,到了杀妻败家,命丧黄泉。皆学究所赐。你不该偿还么?”
吴用对武松脾气甚是了然,才敢用“偿命”的话,逼武松无法难为自己。却不料这话被燕青抓住,这小厮脾性未定,加之卢俊义之死,激奋之下,甚事做不出?
他怕了燕青,忙不迭为自己辩解:“我与卢员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如何故意害他?都是宋江彼时,遇到个无解之局,必得寻卢员外来破解。宋江他那里差遣,小可如何敢不遵从?况且卢员外上山来,小可损了多少利益?不是无奈,谁人要去做?”
燕青道:“你休欺俺年轻,且一样一样分说。宋江彼时遇了什么难为处?”
吴用叹一声:“那时晁盖中药箭,堪堪欲死。宋江正好接任泊主,便可带了全伙儿,招安得官。谁想晁盖留了遗言‘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让他做梁山泊主’,却是绝了宋江进身之路。他又身无武功,如何去捉史文恭?别个捉了,他岂不得让位?”
燕青问:“如何要害我一家?”
吴用打道:“彼时只能寻个外人,拉进山里来,让他去杀史文恭,再让他让位给宋江,才能解此危局。宋江便选中了你家员外。后面都按宋江设想,步步成功。”
燕青再问:“射死晁盖的,果然是史文恭么?”
吴用目光闪烁一下,昂声答曰:“如何不是他?还能是哪个?”
燕青道:“必定不是史文恭,另有其人!”
吴用嘴硬:“只能是他,岂有别人?”
燕青道:“打曾头市,晁盖中的是药箭,箭杆刻着史文恭名字,而别个兵士都中的是寻常箭支。便是说,暗中一伙人埋伏着放冷箭,只有一人向晁盖射出那一箭,是刻着史文恭名字的药箭。若真是史文恭本人去射,何必如此?”
吴用道:“乱军中凑巧,也未可知。”
燕青冷笑道:“此敷衍言语,你自己都不会信。史文恭如何认得哪个是晁盖?如何要用药箭,必欲取他性命?如何要刻自己的名字,故意结此血仇,乃至后来丢了性命?”
吴用道:“小可也不知内中蹊跷,休来盘诘。”
燕青霍地抽出龙泉刀,朝吴用头上一挥,他身后靠着的一株碗口粗细的松树,应手而断,半截松树都砸在吴用身上,狼狈不堪。燕青道:“此刀乃卢员外遗下的,专报此仇。你不招来,此仇便由你一人顶缸。看小乙碎剐了你吧!”挺刀便近前来要动手。
吴用吓得连声大叫:“我说!我说!”
燕青拾起一根树枝,拿龙泉刀像削面团似的,一刀便削下一片木屑来,盯着吴用看。那目光里,有无尽威吓。
吴用受不住那目光,低下头口里嚅呐着:“是宋江派了五骑射手,跟花荣去曾头市,都扮作曾氏家丁,寻机射杀晁盖,再嫁祸于史文恭。未料花荣心内害怕,射心窝的箭准头稍高,却射中了他面颊,毒发得慢,晁盖数日后才死,便留下了那句话。”
燕青问:“那五个人现在何处?”吴用道:“童贯第一遭征水泊时,那五个都在阵前丧命了。”燕青冷笑一声:“是被灭口了吧?”吴用道:“都是花荣管的喽啰,让他们阵上送命,也不难。”此正是:
利字结盟终不牢,为己誓约全可抛。
可叹花荣李广运,封侯无望已命销。
燕青见自己要问的都有了结果,便要跟吴用论个结果:“学究哥哥,北京大名府卢家,数十万贯家身,破家殒命,你想拿几条性命偿还?”
吴用还是想着燕青年少,襟怀坦荡有侠气,便可赌一把,他下不去手杀自己。嘴上便逞起光棍道:“休说三条五条,便还你十条命,有何惧哉!”
燕青跟武松一样,只待这句话便了。也不再开言,只是走到一旁,喊一声“教头哥哥”。却见暗影里走出林冲,赤着双手,沉沉稳稳,走到吴用面前坐下,拱一拱手,道声:“学究别来无恙。”。
吴用见来者竟是林冲,骇得瘫坐在地,双眼瞪得铜铃相似。未几,举手指着林冲问:“汝究竟是人是鬼?”
林冲微微一笑道:“许多人都希望林冲做鬼,便是高太尉父子俩,还有宋公明和你,俺却偏不让尔等如愿。”
吴用脑子里还混沌着:“明明亲眼见你没了气,看着你入棺下葬,如何还能活过来?”
林冲朗声大笑道:“好叫学究哥哥知晓,你亲眼看着下葬却未真死的,还不止俺林冲一个,鲁智深、杨志、时迁,现都好好地活在世上。一点障眼法,屡试不爽。是你等愚蠢罢了。”
吴用听此言,惊得下巴都抬不回去。半晌,他暴怒起来,喝到:“汝等欺瞒朝廷、欺瞒宋江,必是反心不灭。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林冲截他话头道:“若论谋反,首个谋便出自你,最先反的也是你。生辰纲便是你撺掇串联劫的。要诛九族,先诛你家!”
吴用道:“我已受招安,朝廷早赦了我。”
林冲道:“我等也已受了招安,只不过诈死不去领朝廷俸禄罢了。”
吴用道:“你等为何欺瞒宋公明?”
林冲道:“因为宋江既不公,也不明。你更是个无智无识的村中匹夫,瞒了你们,却好秋后算账。”
吴用声音陡地颤起来:“你要算什么账?”
林冲道:“俺要替晁盖,跟你算一算背主求荣的账。算一算梁山泊全伙数万条性命,被宋江和你断送的账。就跟武松燕青一样,看你几条命偿还得清?”
吴用闻言疯癫起来,嘶喊道:“我就是个教村学的不第秀才,数万人命说不到我头上;宋江要谋晁盖的基业,我若不帮宋江也得死,说什么背不背主?晁盖是劫生辰纲的共犯,至多再算个窝主罢了。他做泊主是你林教头推举的,自来也不是我的主子!”
林冲被吴用说得困惑一下,顿一顿又开言道:“你可还记得,你等七人上梁山来,王伦要逼你等离去。便是你来将话语撩动俺,言说你等胸中志向,如何豪杰,引得俺杀了王伦,将偌大一个梁山泊交到晁盖、公孙胜和你的手上。”
吴用道:“那是你愚。吾等只思图些钱财,去劫生辰纲。不想行事不密,官府缉拿,再没了去处。到梁山入伙,也暂图个存身处。没料想你这厮被几句空话打动,让晁盖白得了这一片山林,岂不是愚不可及?”
林冲瞪起虎目:“俺只想豪杰相聚,若能兼济天下最好,至不济
也能独善其身。谁料想自宋江上山之后,便招降纳叛,聚起若干名利之徒,将梁山当做进阶跳板,驱使一众喋血,最终只几个得了实惠。此结局,实非林冲所愿。”
吴用讪笑道:“怪只怪你彼时心慈面软。你杀王伦时,晁盖曾提议你做首领。休说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那时山上无一人武功是你对手。杀王伦立的威,也足以让满山喽啰惧你。你若应了,日后再施恩威、用些权谋,小可那时也愿助你,梁山便是你的基业。可惜你假道学,弃了机遇。走到今日,该悔的是你!”
林冲道:“俺行事但求磊落无暇,不愿被人说火并王伦,是图一己私利。”
吴用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为己,何必害王伦性命?他只是为己谋划,犯甚死罪?若说吴用背弃晁盖有罪,我只为求生。你林冲火并王伦,又为着什么?几句空话而已,罪孽更重!”
林冲思量半晌,吐一句话出来:“晁盖是条好汉,终不该被阴术害了性命。”
吴用跟一句:“王伦是个寻常人,无能无罪,也不该吃你那一刀!”
话僵到此,四人都住了口。理不辩不明,有时却辩也不明。良久后却是武松开言:“俺听不懂你等诛心的话,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教头哥哥诛杀王伦,花荣射死晁盖,都是梁山泊最大的事。若有罪都有,若无罪皆无。”
燕青道:“卢员外血债,却要着落在宋江、吴用身上。他两个如何分担?”
此刻吴用智谋回归,一张嘴引开局势:“待小可去信唤花荣、李逵都去宋江处,吾等四人也去至那里。恩怨情仇,吾等七人便去当面说开可好?”
吴用心下算计,此时他三人针对自己,毫无应对之策。若拉上花荣、李逵,虽仍无胜机,毕竟已有抵敌之资。若宋江能劝动武松,便是以五敌二的局面,胜负之机立转。
林冲思量一下,也觉得吴用之言有些道理,他行事还是纠结在对错上。便允了吴用提议,四人先朝东北梁山方向,撮草为香、抟土为炉,祭拜晁盖亡灵。林冲还特意口里为王伦祝词,也跪拜一番。
轮到吴用跪在晁盖灵前时,这学究开腔便哭,磕头如捣蒜般,额上见血。口里如吟唱般,又是回忆,又是忏悔。先骂宋江,再骂自己,最后大骂花荣。
三人先听他哭道:“呜呼晁兄,英灵不远,小弟正待追随兄于地下。你我兄弟,青梅竹马,总角相知。自幼便是哥哥护佑,吴用才得不受乡中恶徒欺凌。晁兄待我,胜似亲兄。溘然离去,弟何痛哉!”
武松是直性人,听吴用哭述及此,在他臀上踢一脚:“在梁山时
听你如此哭过了,都是陈词滥调。说些晁天王想听的!”吴用遂加力再哭,声音愈加号啕了:
“呜呼哥哥,豪气冲天,侠义肝胆,大道佑天。七星聚会,劫生辰纲,败何观察,义掌梁山。奈何无识,轻信枭雄,开门揖盗,养虎为患。竖子宋江,鹰德虎性,江州事发,小可暗图。奈何哥哥,千里救之,白龙聚义,尽入彀中。一如水泊,暗图权柄,阴蓄私兵,吓煞小生。”
林冲喝一声:“且慢,你是说宋江在江州题反诗,被判死罪。你伪造蔡京书信,留了个脱卯处,却是故意的?”
吴用道:“那时俺一心向着晁盖,不欲宋江上山。故意在伪造蔡京书信时,留了个脱卯处,想让宋江在江州被杀,以绝后患。”
林冲道:“那时没看出你这心思。”
吴用道:“山上已有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等一干与宋江有旧的头领,我哪里敢明着摆布他?只能装作思虑不周,希望既算计了他,又能蒙混过关。”
林冲闻听,思虑一番后,也觉得吴用那时,只能如此。
吴用再道:“谁料想晁盖这人恁地实诚,倾山寨之力,千里去救他。也是宋江命不该绝,竟有李俊、张顺、穆弘、李逵这几伙儿人都去搭救他。竟然让他死里逃生,反倒纠集了十来个头领上山来。一下便把山寨的格局打破了,我等旧头领成了少数,他引荐来的头领占了多数。”
林冲道:“此言不谬,宋江刚一上山,便改了晁盖法度,让晁盖旧部去一边坐交椅,他新纠合来的人坐另一边。那时花荣等已经排了座次,却都去坐了新头领一边。水泊已经分作了两派:晁天王旧人十余个,宋江新人近三十个,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