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蚀耳:
敬启
我想过太久了,对不起。
我要走了,你会来送我吗?
——落日歌者
剧痛祭司
冷原城的无面女奴
她想,若他来了,他将……
我将驾车飞驰在无人的碎石路面上,扬起浓密的沙尘。车辆带起的燥热夜风会将野草扫倒,贴在尚有烈日余温的地面上。周围会是望不到边的深绿平原。月亮高悬,我看见前方、在地平线的终途,有一片温柔的沉默,那是她的树林。城市的霓虹灯火与嘈杂乐声渐远,我捕捉着晚风中的一缕清凉,深知自己将不再回头。
不再回到这片泥泞腐臭的钢铁丛林之中,不再需要以近乎窒息的仰角去寻找金黄灿烂的强烈暮光。
道路终止在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加油站前,我把车停在了她梦呓过的、种植了多刺蔷薇的花坛边。那时群星正浮出夜幕,月亮完满而明亮皎洁,我深知自己不再需要拐杖与提灯。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清冷的怪异色彩中,显眼又令我迷醉。
当加油站的小小昏黄灯光在我视野中消失,我会迷路,不知所向,却仍被落叶与新芽指引去往她的住处。
她在等我吗?等我给她一个留在地面的理由,一个回到岸边的理由。
她或许等不了我了,她要走了,以一种比隐居避世更为决绝的方式与这个让她没法在梦中与山川和海洋相遇的世界告别。
我快到了,我记得那棵你亲手种下的树,再拐过去,拨开那丛灌木,我就要到了,等等我,等我推开你的门吧。
我会看到的,我会见到你……
“若河流是大地未成的疤痕
请允我将血液抛洒,浸入焦土地的深层”
“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赫尔特,先生,您要应聘她的私人心理咨询师吗?”
“怎么……”
“在您之前共计有四名心理咨询师和她见面……他们都在第二天交付违约金并离开。
“她的简介,已经有一两年没人拿了。”
“这种情况不是该走医院吗?”
“不……
“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他抬了抬眼睛,事务所的前台正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的袖扣。那张有些卷边的简介上印着一张黑底的照片,衬得其中的人更加苍白——是白化病患者。她的两颊上有醒目的繁复花纹,沿着她的脸衍生到她的锁骨,伸进她的衣领之中。这使他一眼就从简介册上找到了她。
“纹身?这么大的面积……”
“不,先生,”
前台抬手打断了他,脸上挂着了然的笑。
“是精心打理过的伤疤,她亲口说的。
“而且,全身都有。”
他有半晌没说话。前台拿过他无意间从手中落回台上的简介,低声念了起来。
“赫尔特·奥特华德,重度抑郁症、自虐、妄想症……
“我无意冒犯,但这样的人会有治愈的可能吗?”
他摇了摇头,却又拿回了那张简介。
“我想试试,如果可以找到根源……”
他在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前台。
“克罗斯·伊尔先生…好的,我会为您联系的。”
前台的态度有所改变,他小心地收好了名片,然后开始在电脑上操作着,或许是录入已久的联系方式。
伊尔回身穿上大衣,走回了晚秋的大街上。
收到那封信后,我犹豫了很久,走上了城市的街道,呼吸着浊黄的空气。我记得夜晚的霓虹灯在雾霾中失去了焦点,人行道上匆匆走着紧裹口鼻的人。十字路口出了大车祸,四面八方都是喇叭声;急刹的车辆围着过路的人们,没有拍照的人,也没有交警。我能在躁动的风声中听见事故车辆扭曲的铁皮中裹着喘息。我抬头望去,我看见十米开外的一堆燃着火光的黑影一角,伸出了手一样的半臂阴暗。
我发狂地奔到我停车的地方,发动了引擎,开始逃离这片没有天空的昏浊之地。
副驾驶上放着那封信,我记得她和我说过那些墨水的制法,是将血液烘干后的暗红色结块磨成粉末而得,她用小楷的毛笔写信,书房里一股令人安反胃的金属臭,那封信以及她之前写给我看过的一切都不断使我想起她书房中那本《冷原祭礼》中描写过的盛大血祭。娟秀的字体整齐排列,却把意义附着在一滩暗红色的污渍中,寄生在一张灰蓝的信纸上。
我不该这么想的,或许等看到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一切……
“撕去我新生的痂,并
带走天空中残存的暮色”
我抱着她,床上一片狼藉。
有什么在轻轻地叹着气,被子上的血正将我们固定,滑腻的、腥臭的体液污染了我们,在从面向林中的窗户处吹来的清凉空气中冷却,变得黏腻而恶心。我盲目地抚摸她被掩盖的躯体,她的脊背正中有条笔直的伤口。我忍着心中的绞痛,用手指扒开了未结痂的创面——或许永远不会愈合了——寻找她洁白的脊椎。
她的意识健全,轻哼一声,盘在我腰上的双腿随着我手指的动作变成了几截石头,一股热流从我股间流下,她挣扎着抬起了头,向我索吻。
我的右手没有停止动作,笨拙地撕扯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粘滑组织。嘴中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只有我们滚烫的泪水润湿彼此的嘴唇。她或许已绝食超过一周,她很干净,向我反刍着几个小时前见面时互敬的黄金蜂蜜酒。
我应该是醉了,醒来时靠在她冰冷的身体上。我身上没有伤,血都是她的。我拨弄床头的一根木杆,屋顶打开了,我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暴雨,等待它冲走我伤痛的一切。
伊尔礼貌地敲了敲门,在听到回应后走进了聊天室,这是事务所给初次见面的双方准备的房间。
她背对窗户坐着,一把在她手中缓缓旋转的深色花边伞代替了白化病患常用的遮阳帽与墨镜。耳听得来人的脚步声,她抬起了红色的眸子,在细密而长的白色睫毛下观察着伊尔。
伊尔克制住了对她外貌与打扮的好奇,转而点头,笑了笑,坐到了她右手边的沙发上。
“日安,赫尔特小姐。”
“你好呀——”
是有些出乎伊尔意料的开朗性格。她笑了笑,脸上的黑色纹路跟着移动。伊尔有些出神了,暮色在他面前的女人身上翕动,使她的发梢色散出浅金色的反光,给予伊尔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她的脸很快地红了。她有些不安地把脸别了过去,这使伊尔回过了神。
“啊,抱歉……”
这个时候应该把话题引到她脸上的伤疤上,以她的行为来看,她似乎并不排斥这些疤痕,这样可以快速切入正题……伊尔心绪流动,抬眼却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眼白中有许多血丝,像是生长自她的虹膜……
“…你很漂亮——我无意冒犯……”
她睁大了眼,伊尔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点惊喜,一边懊恼自己今日的糟糕状态,一边庆幸谈话尚未失去控制。他没有刻意显得真诚,只是不自觉地被她的眼睛吸引,直到她低下头,粉红染上耳垂。
原计划的见面安排中有晚餐这一项,伊尔没有着急,他在心中整理着赫尔特先前的言谈举止,等待天色尽暗,光线不再会伤到她的皮肤。
“希望还不至于移情吧。”
赫尔特正看着自己从包中带来的一个小笔记本,不时歪头读着自己手表上的时间;伊尔没有打扰她,他在先前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一些反常——或说是不应有的正常。
“不符合典型抑郁症的性格…如果说成微笑抑郁症,又怎么会这么积极地寻求心理治疗呢?
“自虐者可不会把自己的伤疤当成艺术品护理啊……”
伊尔正沉思着,却被眼前一条突然出现的鲜艳红色打断了思绪。
赫尔特左臂曲起,左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脖子,右手拿着一个镊子,正在揭下一条从左手肘延伸到手腕的伤疤。她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些消毒用品,以及一瓶淡黄色的液体。
她抬头瞟了眼伊尔,眼里噙着泪,嘴角却痉挛着上扬。
“抱歉啊,不过…是到时间了
“帮帮我,可以吗?”
伊尔本要脱口的阻止被他咽了下去,他愣愣地坐着,看着那条长长的血痂周围因外力而变得血红,一条细细的血线在赫尔特的肘部停住,蓄积着下坠的血滴。她撕得很小心,血痂没有任何断裂,还剩最后一点与皮肉相连。她停住了,这使伊尔感到莫名的焦虑,她又抬起了头,一边用沾了酒精的棉签轻轻擦拭着创口和血痂的交界处。
“帮帮我,好吗?”
伊尔张了张嘴,却觉得口干舌燥,本来的话变成了喑哑的呢喃。赫尔特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随着她用力揭下最后一点血痂,似泣似笑的声音从她胸中传出。
她打开了那瓶淡黄色的液体,血痂在其中快速溶解,使整瓶溶液变成了怪异的黑红色。她用棉签将其摸涂抹到了伤口上。
做完这些后,她用纱布将左臂裹好,软倒在沙发上,花边伞立在桌边,白日将逝,没有色彩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嘴角残留有一些疼痛,她的眼睛半闭,似笑,让伊尔近乎崩溃。
“啊——今晚在哪里吃呢?”
“迟来疼痛,闪过破晓”
那晚,我被一种熟悉感反复惊扰。我记起了一次违心的遗忘,但我仍然没有勇气——或说能力——想起那个被遗忘的人和那些被遗忘的事。苍白将我与那个瑰丽的世界分割,仿佛梦境与现实般的遥不可及让我心绞。高一时在我身边的并不是一张空桌子,我似乎有过一个爱笑的同桌。
梦里有什么逝去了,我将太阳扔进了森林,背对着城市观看闪烁的日出。然后我被一种力量撕扯着,双脚离地,抱住了无形的空气,直至昏迷。
然后我在失重中穿过灰色的雾气,掉落进一个逼仄的教室。就在十四五岁的青涩的我的身边,有一片金红的灿烂暮光。
高一上期末前的某一天,记得是大风吹散落叶的一个下午,她从快递里拆出一柄精致的手术刀。也是那天晚上,她确切的挑破了动脉,血溅到了我的右耳里。
醒来后,我像一块石头陷在床里,再也无力否认那些记忆里不散的恍惚确信:
赫尔特·奥特华德,初中学历,于高一上期从我的母校休学,之后改为永久退学。她是我现在的病人,也是我从未了解过的半年同桌。
她认出我了吗?她会怎么想……
还有,还有在那个暑气未散的傍晚,只有我们坐在教室里,她在用自己的血泡茶,她的声音温和而寒冷,她问了我,我回答了吗?
“帮帮我,可以吗?”
“赐我生长自血脉的疯狂”
伊尔侧头看着郊野上等距排列的电线杆,赫尔特坐在后排,给出租车司机指路。她身上有十分浓重的草药香气,却并不显得刺鼻,像是长期用药水泡澡而得的体香。
“快——到了哦——”
车停在一个加油站边,道路怪异地中断于此。便利店里亮着灯,作为唯一能说明此处尚未废弃的证据。引擎声再度响起,伊尔回头,看见汽车远去,消失在车尾扬起的沙尘里。赫尔特甩了一下手腕来把伞撑开,将其搭回了左肩上。
便利店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对赫尔特扬了扬下巴,转身走到了建筑后方。
“他叫阿历克斯哦,因为外貌原因被派在这里守便利店。我拜托他帮我修缮祖宅,所以比较熟络的样子。”
赫尔特看向正把一辆载满木板的三轮车推到便利店后方土路上的阿历克斯,他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手,转身向这边走来。
“他讨厌称呼城市,干脆在这里定居了。”
赫尔特指了指加油站,几根长绳从上方的雨棚垂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些脚手架和预制板。伊尔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念又收好了表情。
“你讨厌城市吗?”
“不……”赫尔特偏了一下头,眼睛瞟向远处一片稀疏的树林,“我不喜欢城市里事物的样子。”
伊尔点了点头,看向了站定在他们不远处的阿历克斯,他脸上有没刮净的胡茬,一道醒目的伤疤横呈在他的双眼处,让他本来痞气的面相变得有些狰狞。他咧嘴笑了笑。
“我说痂心小妹怎么大下午的着急出门,原来带回来个小帅哥啊,啧啧,不敢想不敢想……”
痂心有些无奈地转了转眼睛,从兜里掏了包香烟甩给对方。
“亚历山大大叔,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阿历克斯打量着伊尔,转身又走向了三轮车。
“你的问题你自己清楚,你需要的可不是心理医生。”
赫尔特转头看了看伊尔,她的目光在伊尔的脸上停顿,又迟疑着收回。
“走吧。”
土路延伸向一个稀疏的树林,阿历克斯没有等着后方的两人,他大声吆喝着,唱着一首伊尔陌生的歌,推着三轮车隐没在几棵白桦后方,只是不断有带翼的鸟儿被惊飞。
赫尔特走在伊尔后方,她左手握着伞柄,右手随意地伸出,扫过路旁生长恣意的杂草。
那时已经快要黄昏,落日并不在城市的方向,而是挂在郊野中某棵阔叶树的枝头,将天空染成火红与金黄。伊尔侧了侧头,伞沿下是赫尔特无意扬起的嘴角。她的脸庞没有本色,随着天光变成了耀眼的金色与沉默的酒红。这使伊尔有了不可自抑的亲切感,他疑惑……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伤痕累累,又这么自然的喜欢着这些……”
赫尔特或许听到了他呢喃似的低语,但她却没有回话,只是突然换上了夸张的露齿的笑,眼中闪着光,让伊尔无由想到了更早的生活,关于十多年前那次长达两个月的幻听与耳鸣,以及那之前的笑与泪、低语与呼唤。
她唱起了一首歌,用的是一种伊尔熟悉的柔软语言。但他发觉自己已听不懂了,只知道歌中提及了山丘间散落的羊群,以及梯田里生长的秧苗。
在这样的歌中,他们踏上了林间干燥发脆的树叶,沿着一条曲行向前的平坦空隙行走。
渐渐地,伊尔听见了邦邦的敲击声。他们逐渐接近,在绕过一丛灌木后看见了赫尔特的屋子。
阿历克斯在房前一块平整过的地面上处理运来的木材,他用传统的榫卯法接合木料。在他身后,有一座成型近半的双层木屋,底层已经完工,几个粗大的立柱框示出第二层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