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特招呼了阿历克斯一声,便带着伊尔走上了门廊,把手中的伞靠在了一个摆了几盆蔷薇的花架边。
堂屋里漆黑一片,赫尔特点燃了壁上的两盏油灯,火光渐稳,照亮了屋中的木长椅和一个长长的茶几。
大门是枣木做的,在刷过木蜡油的地板上有对应的大理石滑槽,木门移动时会发出沉重的隆隆声。
伊尔抬脚进屋,赫尔特指了指立在墙角的衣帽架,他把风衣挂在了上面。
木长椅意外地温润,不冰冷,并有股不至于让人反感的甜香。伊尔缓缓把头枕到椅背上,看着赫尔特从厨房里端出一些水果。
“谢谢。”
“啊,没有的事。”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赫尔特再次开口。
“你还是我的医生吗?”
伊尔抬了抬眼,看见赫尔特静静起身,从壁橱的顶端取下一个相框,里面装裱了一张合照。
照片里,一个苍白的女孩举着相机,脸上挂着夸张的露齿的笑,背景似乎是一间教室,她身后的同桌侧着头,故作冷淡地看着镜头。
伊尔觉得自己的头颅上有什么在束紧,他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想开口否认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回答道:
“是的,小姐,是的……”
“那太好了……”
赫尔特把相框轻轻放回了原处。她似乎死命地抑制着某种情绪,不自然地走开,无力地靠坐在墙角,侧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头发在伊尔察觉之前就散开了。他犹豫着站起身,俯身向赫尔特走去。她沉默着,不停地摇头,长发覆盖了她的身躯。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的敲击声消失了,伊尔已坐回了长椅,眼睛定定望着赫尔特越埋越深的头颅。
他心中不断闪过心理医生应有的行为,可他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虚伪感桎梏,他终究没有说话,轻轻地走到了赫尔特身前,蹲了下来。
他的手碰到她满头的白发时,后者触电般抬了下头,却又低了下去。
她在笑,她在剧烈的咳嗽,但却掩盖不了抽泣。她的头发很柔软,整洁而不见一丝杂尘。我感觉她每一声近乎窒息的呜咽声都同步着我的心跳。她整个躯壳——瘦小、苍白,制造着让我撕心裂肺的悲音——正逐渐紧缩,是因为伤痛与哭泣带来的虚弱吗?
我发觉自己已无法离开,我不是《手册》里指导着的那种“保持且仅保持着那些良好的,为自己带来积极情绪与美好生活的关系”的人,我是和她一样无法对自己撒谎的次品,我只是更善于伪装罢了。
我连起身都做不到,蹲姿,单膝跪地,双膝跪地,我在她面前待了我也记不清也无暇记清的时间,听她胡言乱语,看她喜怒哀乐,这是我应做的,是为我的遗忘而做出的补偿,我欠她的。
我会是你的医生,小姐。
“我喜欢阳光,但我永远无法站在光里
如果我燃尽拥有,或许我能照见自己的模样”
伊尔的耳鸣复发了,最开始那一次是在造访赫尔特住处的第二天。他站在十字路口,沙暴模糊了视线,只剩下天空中被散射的暮光。狂风矛盾地拉扯着他,制造出耳膜中鲜血奔流的伟大声响。他仰着头,面罩保护了他的脸,他看见一个广告牌飞过自己头顶,却没听见它落地的噪音——似乎良久,他被什么贯穿了,冰冷地短暂离地,然后重重落下,无力爬起。
一切都如此熟悉。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早秋,开学时,教室里已挂上了百叶窗,据说是为了照顾一位特殊的同学。
我无法描述那些,我该说什么?一只孤独的水母浮游到我身边,白到透明,除了水的一切之外空无一物。
她是班长?我不擅长交流,只是在她兴起时听她讲述一些我从未幻想过的故事,它们承载着故乡与梦与自由,我茫然地记下一些片段,并在十余年后因此爱上夕阳与草原。
有天她又开始独自吃饭,买些面包和水在暗淡的无人教室中吞食。之后她握起了扫把,沉默地打扫着每个角落,然后在倒垃圾时驻足,蓦然欢喜,唤我抬头。
下午的阳光穿过天井,在回廊地板上空形成光路,分割空气,冷暖交错。一小股旋风卷起无处不在的细碎黄沙,后者失却了平日里择人而噬的凶恶,只留下它的颜色,在空中成群地纠缠,消失在天井的空气里。
光幕之后是她,黄昏时的暮光在她脆弱皮肤的接受范围内,她也乐得放下手上的一切,半仰着头,眼神恍惚地看着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她说,她看见了“梦”。
我以为那是某种修辞。
班主任并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行为与《手册》里的【宽泛规章】一节的所有条目都不相符,她在课上埋着头写东西,在自习时阅读小说;她曾向我低语自己并不感冒课程中教学的东西。她能铺开一张纸,然后发一个多小时呆,那时我不理解,只是觉得奇怪。
她在看不同的小说时有着不同的气质,有时眼含悲戚,嘴角下撇;有时目光清冷,投入地趴在书本上。某天,她戳了戳我的手肘,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向我展示一本放在她腿上的厚重大书,它的封皮深色、粗糙,刻印了一些字符,却并非我听闻过的任何语言。
“这是‘梦里的书’。”她如此说,然后翻开了它,身体似乎因兴奋而发抖。
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当我离开…
…彻夜欢歌”
阿历克斯看着赫尔特从里的另一端走来,神色匆匆,坐上了停在花坛边的汽车,赶往那座城市。柏油马路指向的地方被一幕黄沙遮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十几座可怖的深黑高楼刺破尘沙组成的穹顶。那辆汽车变成了黄褐色的黑点,然后逐渐融入那片地区。
风刮来很多东西,被阿历克斯堆在便利店后方的柴火堆里。他从柜台里拿出一本《手册》,对着它露出牙齿,然后将其点燃,扔到了店门外的空地上。风助火势,却也吹散了火焰。那本书在地上翻滚,焖燃,变为灰烬,随风升起,像一株解体的风滚草。店门前的灰烬打着旋上升、消失,成为了沙尘的一部分。
“当我回来…
…彻夜欢歌”
伊尔站在玄关前,赫尔特的新房已经封顶完工。作为庆祝,她想将自己的院子让出,作为高中同学会的聚餐地点。伊尔点头答应,主动联系了班上的大部分同学,说请他们到这个远郊的小屋一聚。
聚会准备得很顺利,几位事业有成的同学请来了厨师,每个人都对这个隐藏于密林里的美丽小屋赞不绝口。赫尔特站在伊尔旁边,右手拿着话筒,主持整场聚会。
简短的发言之后,聚会开始了。赫尔特没有急着下台,她转过头,笑着看向阴影中的伊尔。
“我还是记得元旦时我主持了晚会,我们张贴红纸,分享零嘴。我记得我表演了一个单口相声,大家都很开心…”
“我也记得,”伊尔抿了抿嘴,看见几个熟人在向他招手,“跟同学们聚在一起,总让我想起以前……”
他有些匆忙地住了嘴,赫尔特的脸色暗淡了几分,但又很快明亮起来,“你说的也对啊——”
她理了理衣服,把话筒放下,端起了酒杯,“去祝酒吧!”
有意无意地,赫尔特挽住了伊尔的左手。他没有挣开,只是故作不经意地微曲起手臂。
觥筹交错,院子中间长桌上的菜肴不断更换。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不时爆发出震天大笑。伊尔和几个熟人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同赫尔特在人群间漫游。
迎面走来几个嘻嘻哈哈的女生,伊尔突然感觉挽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在向后拽,但那感觉一瞬而逝,而那几个人已凑近前来。她们脸上洋溢着喜悦,其中一人促狭地打趣:
“伊尔,多久不见,你居然找到这么可爱的播音系妹子乐!有福啊,祝你们久久久!”
“久久久!”其他几人跟着笑闹。伊尔记得她们,是曾经最爱八卦聊天的那些。
她们走了,伊尔有些尴尬,想去拿些甜点。
赫尔特没有动,她踉跄了一下,轻轻倒在伊尔身上,像一段白纱。
“它们早已相忘于时间
但我拾起
所谓痴呆的收藏家”
伊尔睁开眼,茫然地看见病房的天花板。
他拉着赫尔特的手臂,心中蓄满了与她相差无几的痛苦和虚无。
她在颤抖,眼泪下滴,却没有打破病房的清净。
或许刺穿伊尔的不是突出的钢管。他任赫尔特把头颅埋到他的怀里,感觉胸口变得冰冷又潮湿一片,却还是没听见哭声。
他的躯干完好,只是右耳被包扎过,耳鸣仍然存在,且正变得更加清晰。
“它就像是潮水,它的退去只是为了蓄积更高的海浪。我被安排在沙滩上捡拾贝壳,但我永远学不会游泳……我试过逃往内陆,我光着脚跑在荒石地上,直到血痂成为我新的鞋履。可我抬头,才惊觉这个世界只有沙滩
“你听见海啸的声音了吗?那是独属于我们的海啸,在那之前我想跃入大海。等海啸过去,我会漂流到一个满是森林的地方,再也不用捡起贝壳,而是在泥土与腐殖质中安葬。”
今天赫尔特穿着长摆的连衣裙,纯白,层次感全由她自己绣上的蕾丝边和丝带塑造。她的耳鬓的长发被精心编织为雅典式的桂冠形状,其余的则披散在肩背之上。
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仿佛要淡出了。
伊尔无力地看着风扬起她的白发,看着层叠的云淹没了空中的月亮。他的世界被涨潮的黑暗淹没,只剩接连不断,令人失去重心、仿佛在虚无中游荡的耳鸣,愈演愈烈,几近变成类似哭号的幻觉。
“从噩梦中醒来
发疯般紧闭双眼
祈祷着再次入眠
因这过去尚未逝去”
阿历克斯趴在预制板上,探头看着下方。被路灯照亮的一个花坛旁靠坐着一个脱力的人。
他戴上手套,拉着长绳滑了下去。他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一个干瘪的烟盒。
“抽烟吗?”
伊尔摇了摇头,看见他转了转手中的烟,别到了自己的耳朵上。
“知道她为什么提出承办聚会吗,医生?”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她经常和我说起自己短暂的高中生涯。
“哪怕是被忽视、被排挤的那一段,她也只作为自嘲。
“但我觉得,她一直需要一句抱歉、一句感谢。
“可……噢,伙计啊!那群畜生忘了!他们忘记了阳光与歌声,忘记了灯笼和笑靥。除了写在纸面上的几道公式和笔记之外,他们忘得精光,然后匆匆忙忙地打包好自己的爱恨情仇,甩进了时间里,污染着我们所剩无几的梦境。
“嗯,还有你,你也是个混蛋。
“她从来就没有病,她也不需要被治好。她只是对记忆爱得太深。她只需要一个能听她陈述一切设想与梦的人,她甚至不需要理解。她早他妈习惯了孤独,她只是觉得痛惜,因为……”
阿历克斯停住了,俯身伸手拍了拍伊尔的肩膀。
“你见过吗?看着机器挖断山头,截住河流;看着竹林腐败,田野荒芜。
“你做不了医生的,你什么都没法改变。
“如果你绝望了,那就疯狂地爱一个人。”
说完,阿历克斯扭头看了看高悬在空中的明月,云层业已散去。伊尔踉跄着站起,对着他按了按左胸,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向树林与草原的曲折小道。
“赤潮退去”
我把手搭在门把上,没有敲门,沉默地站在玄关前,在冷风中对时间失去了感觉。
仍然是这样的夜晚吗?门没有锁,我推开门,然后看见河流,看见落叶,看见蜷缩的未开放即衰败的重瓣玫瑰揭开自己枯干褪色的外衣。她绽放,在我心头上吮吸着我的希望与幻想,然后绽放。
她说,冷原是一片极北的银白高原,那里有着冰风与夏塔克鸟,极光夜夜出现。无根的茶树被崇拜供养,巨大的诡丽神像被精心塑造。那里的移民聚落是痛苦的旅梦人的歇脚之处,每到圣灵节,街道上满是世界各地的奇异居民,他们沉默地倾诉,他们开脱般地用自己喜爱的刀具为彼此雕刻身体。
她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满身疤痕,不知痛苦的目的。
她说,她从未离开过那里;她说,只有痛苦才让她感觉自己活在梦里。
“这里一直只有一个太阳,但阳光温热。树林中没有冷蛛,但我可以踩到落叶……我是一个异乡人,却爱着这里的风和新生的花萼,以及你……我从未奢望他人的记忆,但我又止不住地期盼着遗忘慢点来。可是,城市里没有星空和晚霞,田野里没有牧歌和菜苗。这里很怪,我想我该走了,回到那片终年冰封的土地去,那里有从斯凯河流域传来的歌谣,唱颂芭斯特和扎尔城郊的灯塔;那里有从因加诺克和迷魅森林交易来的缟玛瑙杯和月亮酒……
“可我有些伤心,因为我知道这里不是梦境,你也不是我的幻觉……就算在那里我也很痛,但如果你在,我会觉得安心,知道自己不是彻底的虚假。
“等我把树种在我身上,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好想你帮我。”
那棵树在暴雨中飞向了天空中漩涡般的云层深处,树木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只剩下几株原本就在此处的白桦。我轻飘飘地站起身来,看着这个木筑的小屋朽烂溃败,在瓢泼大雨中失去存在的证明。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阿历克斯向我递上一把刻刀,并从地上拾起一本厚重的书,塞到了我怀里。他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又走了,无光的黑暗中只剩我一人。
我想,若她还活着,我将……
我会离开那片空地,踏上砂石路,踏上柏油路。水汽扑面而来,我护着书和刻刀,蹒跚而行,直到我被淹没。
我刻得很着急,浑身是血,快要拿不稳刀柄。
城市在暴雨中变得清晰,不散的雾霾化去。一切都被雷与雨洗礼着,然后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一个血红色的人影,拿起一根黑色的枝条,重合在自己的后颈上。
后记:一个梦
我还是敲了敲门,并听见耳鸣变成呓语,变成风的怒吼,最后在门锁响动时归于沉寂。
我整理着背上的干粮与营帐,以及砍刀和火镰。我的马匹在巷口焦急地踢打地面,却跟不上我心跳的速度。
“谁呀——”
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生长有暗色纹路的洁白手腕。我身上的伤口全未愈合,又或许永远不会,但她的拥抱并不使我疼痛。
马儿迎着冷风嘶鸣,我放开了缰绳,一手环住她的肩膀。身后的房门里传出怒吼与咒骂,但那不再重要,因为这正是离开冷原的道路。远方低处,因加诺克如一颗红玛瑙镶嵌在灌木丛生的灰色原野上,在朝日晨光中闪烁。
——Corrosion Ear
给我亲爱的玫瑰,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