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达听完有些失落,他想了一会儿,才努力克制着内心的不安,跟何碧说了一段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自己十八岁以前从未出过省甚至赊城市,上了大学才知道,家乡的落后不仅体现在经济发展水平上,还在于人们的思想和见识。他们学校自BJ、上海、浙江的同学,认知远超像他这样来自河南、山东农村的学生。读大学,还是要选一个能够开阔眼界的地方,对将来找工作也有帮助。
他知道,这番话如果让汪然听到,免不了会招来一顿嘲笑,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怎么产生了跟梅迪、柳旭一样的想法。但是,他眼前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着怎么才能让何碧明白自己的心思,离自己近一些。电话那头,何碧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卢达的意思,她说自己再想想,等考试完再决定也来得及。挂掉电话后,卢达立即跑到网吧,查了半天江苏的大学和它们在他们省的历年分数线,他选了几所学校,把专业和基本情况都记了下来,写在一封信里寄给了何碧,然后打电话告跟她说信的内容很重要,务必要收阅。
那一年的高考仍是在6月上旬举办,考试的两三天里卢达坐立不安,他担心何碧考不好,不愿想象她难过的样子,又担心她考得太好,有可能考到BJ或上海去,一时间整个人感觉比自己参加高考都要紧张。考试刚一结束,卢达就跟何碧打电话,问她考试情况怎么样。何碧说,感觉题目比上一年容易,自己发挥还算正常。填完志愿那天,卢达再次打电话到何碧宿舍时,接电话的同学告诉卢达,何碧已经离开学校回家了。卢达没有何碧家里的电话,一时没法联系她,心情一天一天地焦躁起来。
高考成绩揭晓那天,离东江大学放暑假还有一周多时间,卢达再也等不及,他凌晨5点钟跑到火车站,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买到一张当天下午2点发车的站票。他在玄武湖边的草坡上躺了一上午,中午饭也没吃,就挤上了火车。他搭乘的是一辆从上海发往成都的四字头绿皮火车,在南京站发车后,需要先往北经滁州绕到蚌埠、徐州,在徐州换车头后向西开到郑州,到郑州后再换一次车头,然后折向西南。为了省钱,卢达只买了最近一站滁州的车票。列车员只在徐州站过后查了一次票,他藏在人群里蒙混了过去。
卢达揣着口袋仅有的60多块钱,在嘈杂拥挤到蹲都没地方蹲的车厢里站了17个小时,中间只吃过一盒泡面,喝了一瓶矿泉水。半夜里他靠在车厢连接处的铁皮上,瞌睡得撞了几次头。到平顶山的时候,卢达又补了一站到赊城的票,以防止出站查验。早上7点钟,他在下了车,走了两步差地摔倒在地,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肚和脚都已经肿了起来。他在站台上缓了一会儿,走到火车站旁的卫生间里,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头发乱糟糟的,灰突突的脸上还有汗水的污渍。他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在赊城火车站的广场上吹了半小时的风。
广场上的钟表指针指向8点时,卢达叫了一辆摩的。摩托车载着他穿过几条街区,驶过仲景大桥,来到了黄沙岗何碧家住的院子门口。他下车后站了几分钟,然后敲了敲那个红色的铁门。门打开后,一个女人探出头来,问他找谁。卢达说他找楼上的房东。女人说他们一家都出去了,还没回来。
卢达转身缓慢地走在巷子里,脑子里想着怎么才能找到她。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快步走到五中的校门口,跟着一群高中生混进了校园。他找到张贴高考成绩榜单的地方,发现墙上的红纸用黑色毛笔写着的是所有过一本线的学生名单。他把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第121名的位置找到了他心里念了无数遍的那个名字。
他坐在榜单前的一个台阶上,不断搜寻着前来看成绩的学生,看了一一会儿,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卢达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下正站着他魂牵梦绕的那个身影。他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然后盯着她一声没吭。何碧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刚从南京回来,刚到你的考试成绩。”
何碧垂下眼帘沉默了几秒,继而抬起头莞尔一笑,说:“我过一本线了,已经报考了澄江大学!”
卢达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攥了攥拳头,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
何碧回到黄沙岗的家中看着屋内简陋的陈设,陷入了沉思。小时候她们家有三处房子,为了给父亲治病,乌有街上的早就卖掉了。去年他哥哥因为感染SRAS病情加重,母亲为了筹集住院的钱,把老家杨集的房子也卖了,现在只剩下黄沙岗这一个住的地方,楼下还出租给了别人。妈妈和哥哥住在楼上的一张大开间里,房间靠东墙和西墙的地方各放了两张床,中间是几个装衣服的纸箱子,椅子凳子、锅碗瓢盆等杂乱地摆放在空地上,西墙床边桌子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瓶和纸盒。
哥哥的病情时好时坏,基本干不了重活,在仲景桥头摆来了个地摊卖些日常生活用品。妈妈靠退休工资和代理记账的钱,仅够一家的开销和哥哥吃药用,而且她的岁数越来越大,精力大不如前,再坚强的人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她已经被检查出来血压偏高,有时候还会头晕,让她去医院看,她却一直拖着不肯。
何碧想了一会,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只有八九平米的房间,她的房间虽小却不像父母的房间那么杂乱。房间后墙上开一个枕头大小的小窗户,暗白色的光线照到床头的一个蓝色行李箱上。她打开箱子,把卢达送给她的那对葫芦拿了出来。一年过去了,颜色还是很鲜亮。她拿着葫芦坐在床上,想起卢达写给他的信,里面都只说些自己在大学里的一些事情,看书,喝酒,甚至还有打架,偶尔也会附上一首他写的一些小诗。
她明白卢达喜欢自己,可这个据说脾气很不好的男生,在她面前总带着一种拘束,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表露爱意的话,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何碧想起上午见到他时,感觉像饿了好几天似的,本来就瘦削的脸上,腮帮子似乎又塌进去两个窝,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神好像还有些呆滞。何碧感觉有些好笑,心里却又生出一丝怜惜的感觉。接着,他们一起去街上吃了一顿饺子,他全程也没说几句话,吃完饺子就匆匆忙忙地上了一辆公交车走了,说过几天再来找她。
何碧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至少现在并不是很讨厌他,感觉他和她身上很多相似的地方,何况她也是听了他的建议才选择报考了澄江大学。但是,她家里的状况允许她现在去谈一场不知道什么结果的恋爱吗?她大学的学费可能还得靠助学贷款,上了大学她也得勤工俭学,同时还得努力学习,保证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何碧想到这里,把那对葫芦又放回箱子,然后从抽屉里找出卢达写给她的一封信,信里面有一首她很喜欢的诗:今晚没有下雨,也没有风吹进窗里;只有星星在天空深处,和黑影中的你。仿佛很多年了,一直听虫在夜里叹息;车就停在楼下,我却丢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