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愈来愈大,屋外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携卷了屋顶的瓦片和窗框上的玻璃摔打在空地上,发出扰人心绪的破碎声,也带走了老式钨丝灯散发的黄光,骤然的嘈杂与黑暗惊醒了正昏昏欲睡的小人,顾悦手脚麻利地将一脸惊恐的儿子抱在怀里下了楼,下一秒楼上便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顾悦顾不得其他,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母子两挤在灶台旁的小木凳上,借着那零星未灭的火苗发出的微光,祈祷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快些过去。
半小时后,风语骤歇,天空放晴,甚至蓝的有些不像话,顾悦悬了一晚上的心放下一半,将一直强睁着眼不肯睡去的儿子抱起,仍旧放在一楼供平时临时休憩的竹编藤椅上,又给他盖上一层薄被,轻轻拍着他后背道:“佑佑在家乖乖睡觉,妈妈去码头等爸爸和阿爷,过会就一起回来,然后给佑佑蒸大螃蟹吃好不好?”
那小人本已睡眼朦胧,闻言却仍旧睁眼瞧着她母亲道:“好,佑佑听话,在家乖乖等妈妈爸爸和阿爷回来。”
“佑佑最乖,妈妈很快回来。”顾悦亲了亲儿子白嫩的脸蛋,将他最爱的小人书放在椅子旁,换了双鞋出了门朝码头走去,她心中记挂着海上的丈夫,出门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再瞧一眼儿子。
半路上遇到同往码头赶的村民,说是已有船只遇难,顾悦听得心惊胆战,一边在心里默念‘妈祖娘娘保佑’,一边加快脚步往码头赶,饶是已有准备,等真的亲眼见着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往日干净的沙滩上铺满了被巨浪裹挟而来的海洋生物与垃圾,海水浑浊而喧嚣,几艘残破的船只停靠在岸边,失事船员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停放在了码头上。
顾悦脊背发凉,双手颤抖地进入人群中,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地上那一排船员的脸,风浪虐杀过后的面孔太过狰狞,有些甚至面目全非,她拽紧拳头,强忍恶心,逼着自己仔细、认真地从那些皮肉外翻、白骨覆血甚至五官残缺的面孔上一幅一幅辨认过去,直到最后一个都不是,她才全身泄力地坐到了地上,急促地喘息落泪,然后再双手撑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朝海边跑去。
“天德!天德!”顾悦一边跑一边喊,一艘船一艘船地寻过去,她把所有的忧虑、恐惧、战兢全部喊了出来,让自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些画面,一条海岸线喊过去,声音嘶哑颤抖的不像话。
“天德家的,天德家的……”
忽然有人在背后焦急唤她,顾悦只觉呼吸一窒,急行的脚步朝前又进了两步才堪堪停住,她回过头寻声望向那人,认出是经常与丈夫一同结伴出海的一个同村青年。
那青年喘着大气,见她终于回头,便道:“你怎么走的这般快,我喊了你一路,方才海上风浪实在太大,靠不了岸,天德和我叔把船开去大港了,让我跟你说一声,晚些等台风过了,他们把海货运到沿村卖了再回来。”
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顾悦带着哭腔道了好几声谢,方才拖着高度紧张又剧烈运动过后略感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岸上走去,路上碰到许多青年男子赤身下岸登船离岸,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只怕又要让鱼塘里的鱼虾和海带紫菜付之东流了。
顾悦花了许久才走回码头,岸上的尸首已经被人抬走,人群也已散去,只余地上残留的血迹见证方才的悲剧。有冰凉的液体从眼皮滑落模糊了视线,顾悦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四周的天空黑层层地压下来,很快雨滴便成了雨柱,狂风携起地上的沙石拍打在身上,泛起细密又疼痛的凉意。
顾悦心中大骇,终于想起了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儿子。她再次疯了一般朝家的方向跑去,这回甚至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再次卷土重来的风雨太猛太快,片刻之间便席卷了天地,甚至将岸上残破的渔船拔地抛弃,顾悦只跑出了几米,便被从后头席卷而来的黑影砸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顾悦后来是在一阵叫唤声中醒来的,她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引入眼帘的是儿子佑佑圆圆的小脸蛋,那小人儿正用小胖手抚摸着她的脸,黑葡萄般的眼睛看着她,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妈妈,见她终于睁开眼睛,便想要爬上床去抱她,却被站在一旁的顾天德眼疾手快拉住道:“妈妈身上有伤,佑佑不能碰妈妈。”说着把儿子递给了身后的父亲道:“佑佑乖,先跟阿爷去吃饭,爸爸给妈妈换药。”
顾天德拿了纱布药酒正准备给妻子换药,伸出的手却被顾悦一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