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的身份,裴瑟一直都很清楚。
很多年前,有个姓林的警官,斩钉截铁地说他们的父亲是杀人犯和纵火犯,但裴瑟毫无资格怨那个女孩。
那时正值裴宥闹着转校,裴瑟不清楚他在学校里的遭遇,只一心满足自己的幼弟。当裴宥说自己不愿意和同龄人待一块时,裴瑟立时在心中某所学校的后面打了勾。
他从未想过裴宥和林夕言会成为朋友。
但在家里看见那个女孩时,裴瑟也并不惊讶。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林夕言从未提过猫的事情,裴瑟本人也无从问起。偶然窥探到她的真面目也没有让他意外,更多的却是心疼她的处境。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裴泠颤抖地问。
“你是指我一直都知道那个时候的你表里不一,还是指我知道你和我之间隔着父辈仇恨?”裴瑟无奈地笑,“我都知道,可那些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在那个抉择的夜晚,是你救了我。”
“我根本没印象。”裴泠说道,“我总是很晚才去喂猫,那样的夜晚实在太多了。我不记得你曾经出现在那里,也不记得……”
“也不记得,我曾经想杀了你。”裴瑟平静地道,“我想过的,阿泠。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杀了这个小女孩和她的猫,再继续我未完成的事情。”
裴泠道:“可是你还是没动手。你不是那样的人,阿瑟。有过那样的想法也不是你的错,任何人被逼到绝境都会忍不住孤注一掷。你现在还会为当时的自己难过吗?”
裴瑟答道:“我回忆起来只会觉得幸运,怎么会难过呢?你总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可我不相信一个坏到无可救药的人,会拼命去救一个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人。何况比起我遇见的那些人,你又能卑劣到哪里去?”
裴泠屏住呼吸,“所以其实,在我喜欢你很久之前,你就喜欢我了吗?”
裴瑟轻声笑道:“怎么说呢,那个时候还远远达不到爱的程度,只是像关心一个自己在意的小妹妹一样,偶尔路过你们家门口,就会忍不住看看你在做什么。我一直知道你过得都不算好。被家人孤立,虽然有个父亲想关心你却有心无力。但那时的我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比起我们家的生死别离,你的家人至少都还在。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备受冷漠的活着哪比得上被爱过后死去。如果早知道你活得那么痛苦,我就不会等到你认识裴宥后,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所以阿宥转到我们班不是偶然?”
“当时鬼迷心窍地挑中了你们学校,却没想到你们会被分到一个班。”裴瑟满眼苦涩,“如果没有阿宥,你就不会遇到方慕柏,吃了那么多苦……”
裴泠握住他的手。
“如果那时我知道,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遇见你而付出的代价,那再痛一点,也没关系。”
裴瑟道:“可你差点就死了。”
“但你还是来救我了。全世界就只有你,那个时候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裴瑟一直在搜集方慕柏的信息,整整花了年,这使他比警方更快。
在裴宥向他求救的三天后裴瑟就摸到了方慕柏的行踪,原来他一直藏匿于他母亲工作过的小镇中。那小镇实在封闭,要很久才能收到外界消息,这也是方慕柏能够大摇大摆在街上招摇过市的原因。
裴瑟和他在同一个餐馆吃饭,就隔着一个过道的距离。
裴瑟早就学会避免冲动行事。他确定了方慕柏关押林夕言的位置,为了不让裴沛他们牵扯进来,他找了他最信任的朋友陆久源。陆久源的父亲是第三人民医院的副院长,裴瑟觉着后续的处理会容易得多。
他并不打算和方慕柏直面碰上,因为单拼武力他定然是逃不过。
裴瑟找来了那座山头的地图,又亲自去勘察了一番,发现了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小路。决定好营救行动的前一天,周边下起了雨。
“你膝盖都直不起来,怎么去救人?”陆久源皱着眉头说道,“我替你去。再怎么危险,我跑得总比你快吧?”
裴瑟摇摇头,“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去死的。方慕柏太危险了,我手里握有他的几个弱点,若真碰上还有回转的余地。阿林也不认识你,如果到时候她不愿意跟你走怎么办?你还有乔笙,我好歹是孤家寡人,Leo也已经成年了,裴家不至于撑不起来。”
陆久源只觉得他是关心则乱,“那个小姑娘就那么重要?”
“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裴瑟平静地说,“是我欠她的。”
陆久源拗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开着车把裴瑟送到了山路边上。
“我只等你一个小时。”陆久源慎重地说,“如果一个小时后你不出现,我就报警,带着人去找你。”
裴瑟笑了笑说好。
他腿脚不方便,走得慢,却更容易不弄出动静。他敲坏了侧门,顺利地潜入了工厂。
空气中灌满了汽油味。
裴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发现地上有油桶拖过的痕迹。楼下有动静,他便往楼上走。顺着油迹,裴瑟发现了关着林夕言的车间。
即便裴瑟早已有心里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长期没打理,林夕言的长发纠缠成了面团,四肢长了结块,像废弃的洋娃娃损了线头又被强行塞进了棉花。还有那些蛆虫似的伤口驻在她的身上,很是难看,包括那些似青非紫的皮肤也是一样。
裴瑟不敢相信这个浑身血痕,遍体泛肿的人,就是那个做梦都想给小猫一个家的姑娘。她闭着眼睛,裴瑟只想触碰她。
腐臭的气息让裴瑟觉得恶心,他觉得自己恶心。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像年前的那晚恰到时机。腥红的现实隔空抽了裴瑟一个耳光,痛得他匍匐在地。
林夕言至始至终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他。
或许只是有所感应,却早被磨碎了澎湃的期待。裴瑟知道方慕柏还会回来,他躲到一个机器的背后,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任何踪迹。
他听见方慕柏问她:“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林夕言说:“不会。”
“万一呢。”
“没有万一,”她说,“这么多天了,你怎么比我还舍不得放弃。”
方慕柏嗤笑着拨通电话。
裴瑟对于林振阳的话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忍笑忍得有些吃力。方慕柏对林夕言告别,即便语气不善,可裴瑟清楚那是告别。他不明白俩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原本的事实就不动人。
裴瑟终于有机会冲到女孩的面前。
他叫她的名字,像第一次一样,生动小心,一遍又一遍。可女孩的早已失去了灰霾的光彩,除了死寂,裴瑟在她的眼里看不见其他的东西。林夕言身上的炸弹并不难解开,可能绑它的人从未想过此地会迎来第二个客人。
裴瑟把她背在身上,不肯承认自己想哭。
命运的恶劣立时体现的淋漓尽致,裴瑟的腿痛,使得他汗流浃背,背着她根本走不稳。
“我膝盖有点难受,恐怕抱不动你,你还能走么?”
女孩不理他。
裴瑟咬着牙,用尽力气拖着她,可林夕言仿若真成了一个只会转动眼珠的木偶,身上没有一处肌肉会听话。裴瑟拉着她,即使再难也拉着她。
他怀疑即使救了她的肉体也无济于事,因为她的灵魂根本不知被葬在哪里。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来救你?”裴瑟问,“不是故意和任何人置气,而是你相信那是事实。”
高阔的天花板吸引了女孩全部的注意力。她专心致志地不说话,期待死神接下来会在彼岸花丛里做什么鬼脸。
“可是我来了,我就在这里。”
那有什么区别呢?
林夕言面无表情地想。
身边有人和无人,对她而言都是同一个道理。生随寡欢,死入寂寞。她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还不是会无情地打破,即便重来一回,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同。